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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 下 - 89 / 2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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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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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着又在苦痛中挨過了三天;病人還是處在同樣的狀態中。現在誰看見他都希望他死,不論是侍者也好,旅館主人也好,旅客也好,醫生也好,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也好,列文也好,基蒂也好。唯有病人自己沒有表露出這種願望,相反的,因為沒有替他請醫生而非常生氣,盡談着服藥,盡談着生的問題。僅僅偶爾在鴉片使他暫時忘卻了那種無止境的痛苦的時候,他時常半睡不醒地吐露出在他心中比在任何人心中都更強烈的真情,「啊,但願完結了就好了!」或是:「到什麼時候才完結啊!」

他的逐漸增加的痛苦起了作用,使他準備死。他怎麼樣也是痛苦,沒有一刻不痛若;他的四肢、他的身體,沒有一處不疼痛,不使他痛苦。就連身體內部的回憶、印象、思想現在都在他心中引起了如同那身體本身一樣的憎惡。看到別人,聽到他們的言語,他自己的回憶,一切對於他都是痛苦的。他周圍的人們感覺到這一點,不知不覺地就不讓自己在他面前自由行動、談話、或者表示他們的願望。他的整個生命都沉沒在痛苦的感覺和要擺脫這種痛苦的願望裡面了。


  

在他心中很明顯地起了這樣的變化,使他把死看做他的願望的滿足,看做一種幸福。以前,由痛苦或匱乏,如同饑餓、疲勞、口渴等等所引起的每個慾望,都被某種給予快感的肉體上的機能所滿足了;可是現在,這些匱乏和痛苦卻沒有得到解脫,而想要解脫的企圖反而引起了新的痛苦。因此,一切願望都沉沒在一個願望裡面:就是解脫一切痛苦和痛苦的根源——肉體。但是他找不出適當的言語來表達這種要求解脫的願望,因此他沒有說,而只是出於習慣想要滿足現在已無法滿足的願望。「給我翻個身,」他說,隨即他又要求再翻過來,像原來一樣。「給我點肉湯喝喝。把湯拿去。說點什麼話吧:你們為什麼一聲不響?」但是他們剛開口說話,他就閉上眼睛,顯出疲憊、冷淡和憎惡的神情。

在他們到城裡來的第十天,基蒂病了。她頭痛,噁心,一早晨都不能起床。

醫生說她身體不適是由於疲勞和激動引起的,勸她靜養。

但是午飯後,基蒂起來了,照常帶了針線到病人房間去。她進來的時候他嚴厲地望着她,聽說她病了的時候,他就輕蔑地冷笑了一聲。那天他不斷地擤鼻涕,悲痛地呻吟着。

「您覺得怎樣?」她問他。

「更壞了,」他好容易才說出來。「痛呀!」

「什麼地方痛?」

「到處。」

「今天就會完結了,你看吧,」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說。這話雖是低聲說的,但是病人,像列文所看出的,他的聽覺是非常敏鋭的,一定聽到她的話了。列文叫她不要作聲,朝病人那面望了一望。尼古拉果真聽到了;但是這話並沒有在他身上產生影響。他的眼睛仍然帶著緊張的、責備的神色。

「你為什麼這樣想?」列文問她,當她跟着他走到走廊的時候。

「他開始在抓自己了,」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說。

「抓自己?怎麼抓法?」


  
「像這樣子,」她說,撕扯她的毛料衣服的褶襞。列文確實注意到那一整天病人盡在抓自己,好像要扯掉什麼東西似的。

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的預言實現了。傍晚病人再也不能把手舉起來了,僅僅是他的眼睛沒有改變那注意集中的神情,凝視着前方。甚至在他弟弟或是基蒂彎下腰,使他能夠看到他們的時候,他也還是那樣望着。基蒂差人去請牧師來做臨終祈禱。

當牧師在讀祈禱文的時候,臨死的人沒有露出一點生的跡象;他的眼睛閉着。列文、基蒂和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站在床邊。牧師還沒有唸完祈禱文,臨死的人就伸了伸肢體,嘆了口氣,張開了眼睛。牧師讀完了祈禱文,把十字架在冰冷的前額上放了一下,隨後又慢慢地把它包在聖帶裡,靜默地又站了兩分鐘之後,他觸了觸那變冷了的、巨大的、沒有血色的手。

「他完了,」牧師說著,想要走開去;但是突然死人那彷彿粘在一起的髭鬚微微顫動了一下,在寂靜中可以清晰地聽到從他的胸膛深處發生的尖鋭而清楚的聲音:

「還沒有……快啦。」

一分鐘以後,臉色開朗了,在髭鬚下面露出一絲微笑,聚集在周圍的婦人們開始小心地裝殮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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