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頁
弗龍斯基脫下寬邊軟帽,拿手帕揩拭了一下他的出汗的前額和頭髮,那頭髮長得蓋住他的半個耳朵,朝後梳着,為的好遮住他的禿頂。向還站在那裡凝視着他的那個紳士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他就要走過去。
「這位老爺是俄國人,來訪問您的,」領班說。
懷着一種混織着懊惱和期望的心情——懊惱的是無論走到哪裡都擺不脫熟人,期望的是想找到一點什麼消遣來調劑一下他的單調生活——弗龍斯基又回頭望瞭望那個走開去又站住了的紳士,於是兩人的眼睛同時閃閃發光了。
「戈列尼謝夫!」
「弗龍斯基!」
這真是戈列尼謝夫,弗龍斯基在貴冑軍官學校的同學。在學校時代,戈列尼謝夫是屬於自由派的;他以文官的資格離開學校,從來沒有在任何地方服務過。兩個朋友離開學校就各走各的路了,以後只見過一次面。
在那次會面的時候,弗龍斯基發現戈列尼謝夫選擇了一種自命不凡的自由主義的活動,因此他要藐視弗龍斯基的事業和地位。所以弗龍斯基採取了他善於使用的冷淡的高傲態度對待他,那意思就是說:「您喜不喜歡我的生活方式,都隨您的便,那與我絲毫無關;但是假如您要想認識我,您就得尊重我。」而戈列尼謝夫對弗龍斯基還是抱著那種蔑視的冷淡態度。因此,這第二次會見似乎一定會使他們的隔閡加深吧。但是現在當他們彼此認出來的時候,他們兩人都喜笑顏開,歡喜地叫着。弗龍斯基決沒有想到他看見戈列尼謝夫會如此高興,但是大概他自己也不瞭解他覺得多麼無聊。他忘記了他們上次會面所留下的不愉快印象,帶著坦率的喜悅臉色,把手伸給他的老友。同樣歡喜的表情代替了戈列尼謝夫臉上的不安神色。
「看見你,我多麼高興呀!」弗龍斯基說,在親切的微笑中露出他的結實的雪白牙齒。
「我聽到了弗龍斯基的名字,但我不知道是哪一個。我真是非常高興!」
「我們進去吧。哦,把你的近況告訴我。」
「我在這裡住了兩年了。我在工作。」
「噢!」弗龍斯基很感興趣地說。「我們進去吧。」
於是照着俄國人通常的習慣,不願意僕人聽見的話,不用俄語說,他開始說法語。
「你認識卡列寧夫人嗎?我們在一道旅行。我現在就是去看她,」他用法語說,注意地打量着戈列尼謝夫臉上的表情。
「噢!我不知道(雖然實際上他是知道的),」戈列尼謝夫毫不介意地回答。「你來這裡很久了嗎?」他補充說。
「我?今天是第四天了,」弗龍斯基回答,又一次注意地打量着他朋友的面孔。
「是的,他是一個正派人,他會用合情合理的眼光來看這事情的,」弗龍斯基理解了戈列尼謝夫臉上的表情和轉變話題的意義,這樣暗自說。「我可以把他介紹給安娜,他會合情合理地看待這件事的。」
在弗龍斯基和安娜一道在國外度過的這三個月中間,他一遇見生人,總是暗暗問自己這個生人會怎樣看待他和安娜的關係,他發現他遇到的男子們大都有合情合理的看法。可是假如問他,問那些「合情合理地」看待這事的人,他們究竟是怎樣個看法,無論是他,無論是他們,都一定會茫然不知所答的。
實際上,那些在弗龍斯基看來有「合情合理的」看法的人也說不上有什麼看法,而只是像有教養的人們應付那些從四面八方包圍人生的各種複雜而不能解決的問題一樣來應付這個;他們應付得彬彬有禮,避免暗示和不愉快的問題。他們裝出這樣一副神氣,好像他們完全理解這種處境的意義和重要性,承認它,甚至還贊成它,但卻認為把這一切表白出來是多餘的和不適當的。
弗龍斯基立刻猜到戈列尼謝夫是這一類人,因此遇見他,他是加倍地高興。而且實際上在戈列尼謝夫引見給卡列寧夫人的時候他對她改採取的態度正合弗龍斯基的心願。顯然,他毫不費力地避開了一切可以引起不快的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