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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自己行為的後果固然是估計錯了,我在這樣做時心靈的寧靜卻是再驚人不過的。如果我是那種天生的壞人,聽不到大自然的親切呼聲,內心裡從來沒有萌發過任何真正的正義感和人道感,那麼,這種硬心腸倒是極其簡單自然的。然而,我的心腸是那樣熱烈,感情是那樣鋭敏;我是那樣易於鍾情,一鍾情就受到情感的如此強烈的控制,需要捨棄時又感到這麼心碎;我對人類生來就這麼親切,又這麼熱愛偉大、真、美與正義;我這麼痛恨任何類型的邪惡,又這麼不能記仇、害人,甚至連這樣的念頭都沒有過;我看到一切道德的、豪邁的、可愛的東西又這麼心腸發軟,受到這麼強烈而甘美的感動——所有這一切竟能在同一個靈魂裡,跟那種肆意踐踏最美好的義務的敗壞道德的行為協調起來嗎?不能,我感覺到不能,我大聲疾呼地說不能,這是絶對辦不到的事。讓-雅克這一輩子也不曾有一時一刻是一個無情的、無心腸的人,一個失掉天性的父親。我可能是做錯了,卻不可能有這樣硬的心腸。如果我要陳述理由的話,那就說來話長。既然這些理由曾經能誘惑我,它們也就能誘惑很多別的人,我不願意讓將來可能讀到我這本書的青年人再去讓自己受到同樣錯誤的矇蔽。我只想說明一點,那就是我的錯誤在於當我因為無力撫養我的幾個孩子而把他們交出去由國家教育的時候,當我準備讓他們成為工人、農民而不讓他們變成冒險家和財富追求者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做了一個公民和慈父所應做的事,我把我自己看成是柏拉圖共和國的一分子了。從那時起,我內心的悔恨曾不止一次地告訴我過去是想錯了;但是,我的理智卻從沒有給予我同樣的警告,我還時常感謝上蒼保佑了他們,使他們由於這樣的處理而免于遭到他們父親的命運,也免于遭到我萬一被迫遺棄他們時便會威脅他們的那種命運。如果我把他們撇給了埃皮奈夫人或盧森堡夫人——她們後來或出於友誼,或出於慷慨,或出於其他動機,都曾表示願意撫養他們,他們會不會就幸福些呢?至少,會不會被撫養成為正派人呢?我不得而知,但是我可以斷定,人家會使他們怨恨他們的父母,也許還會出賣他們的父母:這就萬萬不如讓他們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為好。
因此我的第三個孩子又跟頭兩個一樣,被送到育嬰堂去了,後來的兩個仍然作了同樣的處理:我一共有過五個孩子。這種處理,當時在我看來是太好、太合理、太合法了,而我之所以沒有公開地誇耀自己,完全是為著顧全母親的面子。但是,凡是知道我們倆之間的關係的人,我都告訴了,我告訴過狄德羅,告訴過格里姆,後來我又告訴過埃皮奈夫人,再往後,我還告訴過盧森堡夫人。而我在告訴他們的時候,都是毫不免強、坦白直率的,並不是出於無奈。我若想瞞過大家也是很容易的,因為古安小姐為人篤實,嘴很緊,我完全信得過她。在我的朋友之中,我唯一因利害關係而告知實情的是蒂埃裡醫生,我那可憐的「姨媽」有一次難產,他曾來為她診治。總之,我對我的行為不保守任何秘密,不但因為我從來就不知道有什麼事要瞞過我的朋友,也因為實際上我對這件事看不出一點不對的地方。權衡全部利害得失,我覺得我為我的孩子們選擇了最好的前途,或者說,我所認為的最好的前途。我過去恨不得,現在還是恨不得自己小時候也受到和他們一樣的教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