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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轉變是怎樣產生的?當然是在不知不覺之中,毫無痛苦地產生的。最初那陣驚訝確實可怕。我自覺是值得別人愛戴尊敬的,自信是理應受到敬重寵愛的,卻在霎時間變成了空前未有的怪物。我眼看整整一代人都接受這荒唐的觀點,不加解釋,毫不懷疑,毫不感到羞恥,我怎麼也猜不透這種奇怪的變化究竟從何而來。我猛烈掙扎,結果是越陷越深。我想迫使對我進行迫害的人跟我講理,可是他們置之不理。在長期焦慮不安而毫無效果之後,我也不得不歇下來喘一口氣。然而我還是心懷希望,心想這樣愚蠢的輕信,這樣荒謬的偏見總不會贏得全人類的贊同,總有有頭腦的人會拒絶接受這種胡說八道,總有正直的人會鄙棄這種騙局和叛賣行為。只要我去尋找,我也許終將找到這樣一個人的,而只要我能找到這樣一個人,他們就會被挫敗。但是我的尋覓卻歸於失敗,這樣的人根本沒有找到。這個聯盟網羅了世間所有的人,無一例外,它也一成不變;我完全相信,我將在這可怕的放逐中了此一生,永遠也窺不透它的秘密。
正是在這可悲的處境中,在長期焦慮不安之後,我得到的卻不是似乎命該如此的絶望,而是安詳、寧靜、平和,甚至是幸福,因為我每一天的生活都使我愉快地想起前夕的生活,而我所希望于明天的也正是同樣的日子。
這種變化從何而來?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因為我學會了毫無怨艾地戴上必然加之於我的桎梏。那就是因為我過去還努力尋求萬千依託,而這些依託卻一個接着一個落空,使我陷于只能去求自己的地步,我就終於恢復了我的常態。儘管我現在受到四面八方的壓力,卻能保持平衡,因為我不再依附任何東西,而僅僅依靠我自己。
當我過去一個勁地對別人的見解提出抗議時,我還戴着別人的見解的桎梏而不自知。一個人總希望贏得他所尊敬的人的尊敬,當我對大家,至少是對一些人存有好感時,我對他們對我的評價就不能無動于衷。我那時看到,公眾的判斷時常是公正的,然而我看不到,這個公正本身卻是偶然的產物,人的見解據以建立的法則僅僅來自他們的激情或他們的偏見,而他們的激情或偏見又是他們的見解的產物;即使他們作出正確的判斷,這些正確的判斷也時常是從錯誤的原則出發的,譬如當他們裝模作樣推崇某一個人在某項成就中的功績時,他們不是出於公正之心,而是為自己擺出一副不偏不倚的神氣,在別的問題上恣意誣衊這同一個人。
然而,當我作了如此長期而無效的求索之後,發現他們都毫無例外地堅持由邪惡的思想創造出來的最不公正、最荒謬絶倫的體系時;當我發現他們在對待我時,腦子裡沒有半點理智,心裡沒有半點公道時;當我看到一代狂人都聽任他們頭頭們盲目狂怒的支配,撲向從沒對任何人使過壞,從不想使壞,也從沒有以怨報怨過的一個不幸的人時;當我尋求一個公正的人而不可得,最後只好把燈籠吹滅,高叫一聲:「這樣的人已經不復存在」時;我這才開始發現我在這世上是孤獨一身,我明白我的同代人,對我來說,都是些機械,他們完全靠外力推動,我只能根據物體運動的法則來計算他們的行動。不論我假設他們心裡有什麼動機,有什麼激情,他們都不能以我所能理解的方式來解釋他們的所作所為。就這樣,對我來說,他們的內心就不再具有什麼意義。我在他們身上看到的只是一團團以不同方式運動着的物質,在對待我時缺乏任何道德觀念。
在落到我們頭上的一切禍害中,我們看重的是動機而不是效果。一塊瓦從屋頂掉下來給我們的傷害可能大些,但不比從帶有惡意故意投來的一顆石子那麼叫我們痛心。打擊有時會落空,但動機卻從不會達不到它的目的。在命運加於我們的打擊中,物質的痛苦是我們最不敏感的;當不幸的人不知應該把他們的不幸歸咎于誰的時候,他們就歸咎于命運,把它加以人格化,說它有眼睛,有腦筋,有意來折磨他們。這就好比一個輸急了的賭徒,他勃然大怒而不知該向誰發泄。他想象是命運故意來捉弄他,在找到這麼一個泄恨的對象後他就對這個自己假想出來的敵人傾瀉他的滿腔怒火。明智的人把落到他頭上的一切不幸都看成是盲目的必然性給他的打擊,他就不會有這樣缺乏理智的激動;他在痛苦時也叫喊,但不發脾氣;他在所遭到的不幸中只感到物質上的打擊,他所受的打擊儘管可以傷害他的身體,可打不中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