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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來指望,遲早總有那麼一天,哪怕是在另一個時代,公眾將會回心轉意,但几乎每天都有新的想法證實我是錯了;因為在對待我的問題上,公眾是接受一些嚮導的指揮的,而在對我表示強烈反感的團體當中,這些嚮導在不斷更新。個人會死去,這些團體是不會死去的。同樣的激烈情緒會在那里長期存在下去,而他們那種既強烈、又跟煽動它的魔鬼同樣長生不死的仇恨,總是同樣富於生命的活力。當我的那些敵人都死了時,醫生和奧拉托利會奧拉托利會是十七世紀初在巴黎成立的天主教修會。會員總還會有活着的;而即使當迫害我的人僅僅只有這兩個團體時,我相信他們也不會讓我身後的聲名無損,就跟他們在我生前不讓我個人得到安寧一樣。也許,隨着時間的推移,我確實曾經冒犯過的醫生們可能平靜下來,而我過去愛過、尊敬過、充分信任過而從未冒犯過的奧拉托利會會員,這些教會人士和半是僧侶的人卻始終不會對我留情;我的罪過雖然是他們的不公正造成的,他們卻出於自己的面子而絶不會對我寬恕;他們要竭力維持並不斷煽動公眾對我的敵意,所以公眾跟他們一樣,也是不會平靜下來的。
對我來說,這世上的一切都已經結束。人們對我已經再也行不了什麼好,使不了什麼壞了。我在這世上也既無可期待,也無所畏懼。我這個可憐的凡夫俗子命途多舛,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待在深淵底里。然而我卻跟上帝一樣泰然自若。
一切身外之物從此就與我毫不相干。在這人間,我也就不復再有鄰人、同類和朋友。在這塊大地上,我就像是從另外一個星球掉下來的一樣。我要是在周圍碰見什麼的話,那無非是些刺痛我心、撕裂我心的東西,而當我環顧四周時,總不免看到一些使我為之震怒的應該予以蔑視的東西,一些叫人心酸的痛苦的事。所有那些我會痛苦地但又徒勞無益地去過問的令人傷心的事,我都要從心底抹去。既然我現在心中只有寬慰、希望和安寧,在有生之年又是孑然一身,我就只應也只願過問我自己。正是在這樣的心情下,我繼續進行我過去稱之為「懺悔」的嚴格而坦率的自我審查。我將把我的餘生用來研究我自己,預先準備好我不久就將提出的那份彙報。我要投身于和我的心靈親切交談這樣一樁甜蜜的事裡去,因為我的心靈是別人無法奪走的唯一的東西。在通過對我的內心素質進行思考時,如果我能把它理得更有頭緒,並能糾正我心裡還存留的缺點,那麼我的沉思也就不至于完全無用,儘管我在這世上已一無是處,但我的有生之年還不至于完全虛度。我每天在散步時常作一些令人神往的沉思默想,遺憾的是已經不復記憶了。我將把那些還能想得起的筆之於書,今後每次重讀還能得到一點新的享受。我要把我的苦難、我的迫害者、我蒙受的恥辱統統忘卻,只去想我的心靈理應得到的褒獎。
這些篇章實在只是我的遐想的一種沒有定形的記錄。這裡談的很多是我自己,因為一個孤獨的人在沉思時,必然想自己想得多些。不過,凡是在散步時在我腦中閃過的奇怪的念頭也都會有它們的地位。我是怎麼想的就怎麼說,其間沒有多少聯繫,就跟一個人前一天所想的跟第二天所想的通常沒有多少聯繫一樣。但是,通過在我所處的奇特的處境中每天在我頭腦中出現的感情和思想,總有助于對我的天性和我的氣質產生新的認識。這些篇章因此可以看成是《懺悔錄》的一個附錄;但我不再給它這個名稱,因為我感到再也沒有什麼能和這一名稱相稱的事情可說了。我的心已在困厄的熔爐中得到淨化,現在再仔細探查它時,已很難找到還有什麼該受責備的傾向的殘餘了。一切人間的感情既然已從心中根除,我還有什麼要懺悔的呢?我既不再有什麼地方可以自誇,也不再有什麼地方應該自責;我在世人中間從此就等於零,而跟他們既不再有什麼真正的關係,也不再有什麼真正的相處,我也只能是等於零了。既然隨便想做什麼好事,結果總會變成壞事,想做什麼事情不是害人就是害己,我的唯一的職責就只能是閃避在一邊,我將盡我所能恪守這一職責。不過,我的身體雖然無所事事,我的心卻還活躍,還在產生思想和感情,而由於任何人間的世俗的利害都已在我心中泯滅,內心的精神生活似乎反而更加豐富。對我來說,我的軀殼已不過是個累贅、是種障礙,我將儘可能早日把它擺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