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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廳四周擺着粗木椅子,愛米莉小姐坐在家人的圈子外圍,好能像展覽會上那樣,按照眼前人群的活動畫幅,或起身,或向前,行動自如。她舉起單片眼鏡,毫無忌憚地對準一個只離兩步遠的人,仔仔細細地端詳,彷彿在看一幅頭像或風俗畫,要加以褒貶似的。她的目光掠過這幅巨大的活動畫面,突然被一張面孔給吸引住了;這個人彷彿被特意安排在畫面的一角,居于最顯眼的位置,同其餘部分根本不成比例。這個陌生男子輕輕靠着一根亭柱,叉着雙臂,身子微微前傾,獨自在那兒冥想,好像擺了姿勢讓畫家畫像似的;他雖然丰姿俊妍,神態高傲,卻絲毫沒有矯飾的成分;頭略微偏向右側,面部露出四分之三,頗有亞歷山大、拜倫以及其他一些偉人的姿態,但是毫無惹人注目的意味。他盯着一位跳舞的女郎,目光流露出一種情思。他的身材頎長飄逸,類似阿波羅的優美體型;頭髮黝黑,在飽滿的天庭上自然地捲曲着,顯得格外俊俏。德·封丹納小姐一眼就看出來,他的服裝質地精良,嶄新的羊皮手李顯然是上等製品,腳下的愛爾蘭皮靴也顯得十分纖巧。他不像禁衛軍的舊下級軍官,以及商行的酒色之徒那樣,渾身總是掛滿無聊的裝飾品,僅僅有一條黑帶飄在做工精細的背心上,繫著他的單片眼鏡。他的睫毛那麼長,那麼彎曲,把眼睛都遮住了,連眼光極高的愛米莉也從未見過;一副黃褐色的臉龐,顯得剛毅而有個性,但微露憂鬱與深情;一張嘴似乎總含着笑意,富於表情的嘴唇彷彿隨時要往上翹起,然而這種神情不是發自心中的歡愉,而是清愁所添的風采。看光景,他頭腦有無限憧憬,一身氣度不凡,誰也不敢貿然說:「這個風流少年!」或者說:「這個美男子!」誰都想同他結識。就是目光最敏鋭的人看到這個陌生青年,也不能不承認他是才華出眾的人;不知道他有什麼重大考慮,才來到這鄉間舞會。
這一系列觀察,愛米莉只用了片刻時間。這位得天獨厚的男子被嚴格審視一番之後,便成了愛米莉私下的意中人。愛米莉並沒想:「他準是貴族院議員!」而是這樣思忖:「啊!他要是貴族,就應該是貴族院議員……」沒等想完,就霍地站起身,朝那根亭柱走過去,二哥中將隨即跟上。她表面上似乎在觀看歡快的四對舞,實際上卻使用女人的慣伎,一邊靠過去,一邊用眼角餘光瞟人,把這青年的一舉一動看得清清楚楚。陌生男子見她走近,便有禮貌地閃開身,把位置讓給兩個來人,自己靠到另一根亭柱上,愛米莉對陌生人的這種禮貌,倒像對失禮一樣惱火,於是不顧場合,故意提高嗓門,同哥哥聊起來,一邊還搖頭晃腦,大做手勢,毫無來由地格格大笑,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並不是想讓哥哥開心,而是要招引這位穩重的陌生人的注意。然而,這些伎倆都無濟於事,德·封丹納小姐便順着陌生人的視線望去,這才發現他不留意周圍的緣故。
愛米莉面前的四對舞中,有一個面色蒼白的少女,像吉洛德①巨作《奧賽安迎接法國勇士圖》中的蘇格蘭女神。愛米莉心想,她準是一位英國貴婦,最近才住到附近鄉間的。她的舞伴是個十五歲的少年,雙手紅撲撲的,穿件藍上衣、南京布褲子、一雙白鞋;少年這身打扮表明,這位少女是個舞迷,並不挑揀對手。別看她形體嬌弱,舞步卻很輕快,不過,雪白的兩腮已染上一層淡淡的紅暈,臉色也漸漸添了生氣。德·封丹納小姐又靠近一點,想等陌生少女回到原位,對手重複舞步時,好仔細端詳端詳她。這時,陌生男子走上前,俯過身去,對正在跳舞的美麗少女說了一句:
①吉洛德(
1767—
1824),法國畫家。
「克拉拉,好孩子,別再跳了。」
說話的語氣雖輕,且有點專斷,可愛米莉在一旁有心,聽得清清楚楚。
克拉拉小嘴撅了撅,點了點頭表示順從,接着又嫣然一笑。陌生男子等四對舞跳完,將一條開司米披巾搭在少女肩上,讓她坐到背風的地方,像情人一樣體貼。過了片刻,他倆站起身,像要離去的人們那樣,最後繞亭子轉一轉。德·封丹納小姐一見,就藉口要看看花園的景色,也跟了上去。她哥哥故作不知,跟着她隨便走。愛米莉最後發現,那對標緻人兒登上一輛雙人馬車;馬車十分華麗,由一個身穿號服騎馬的僕人看管。陌生青年拉齊了兩條繮繩,從座位上漫無目標地朝人群掃了一眼,瞧見了愛米莉,車走動之後,又接連回頭,望了她兩眼,倒叫愛米莉覺得沒有虛此一行。陌生少女也跟着回頭瞧了瞧。是妒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