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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會上常有幾個像德·朗薩剋夫人這樣的女人,她們坐在那裡觀察一切,就像有經驗的海員站在海邊,注視着年輕的水手與海上風暴搏鬥。此刻,對這幕戲裡的幾個人物似乎頗感興趣的德·朗薩剋夫人一下子便猜到,伯爵夫人內心正經歷着一場什麼樣的鬥爭。雖然這個年輕嬌媚的女人優雅地搖着扇子,對和她打招呼的男子頻頻微笑,並且使出女人慣用的種種伎倆掩飾自己的激動不安,然而,德·朗薩克老太太是十八世紀留給十九世紀的最有洞察力、最狡黠的幾位公爵夫人之一,她能夠看出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的心思和想法。她好像能透過最微小的動作看出它們所流露的感情。潔白光滑的前額蹙起一道小小的皺紋,顴骨稍稍顫動一下,兩道眉毛的一揚一顰,兩片嘴唇的任何難以覺察的彎曲(嘴唇塗得鮮紅,所以她看得清清楚楚),這一切對她來說就像書上的文字一樣各有涵義。這位過去精於賣弄風情的老太太坐在一張深深的軟墊圈椅裡,裙裾把椅子鋪得滿滿的,她一面和一位外交官聊天(這人喜歡找她,為的是從她嘴裡收集有趣的奇聞軼事),一面在年輕的伯爵夫人身上欣賞往昔的自己。看見伯爵夫人那麼善於掩飾自己的憂慮和悲傷,不禁對她發生了興趣。的確,德·沃德勒蒙夫人表面裝得那麼快活,其實內心感到很痛苦。她曾以為,遇到馬夏爾便是遇到了一個有才能的人,依靠這個人,日後她準能享受權勢帶來的所有美妙的東西,從而生活得更好。可是,現在她發現自己看錯了人,這對她的名聲和自尊心都是一個殘酷的打擊。她和那個時代所有的女人一樣,對一個人的愛情愈是來得突然,其程度就愈是強烈。經歷過多次短暫愛情的心,並不比在一次愛情中消耗淨盡的心所受的痛苦要少。誠然,伯爵夫人對馬夏爾的偏愛萌發還不久,可是再愚蠢的外科醫生也懂得,截掉一隻活肢比截掉一隻病肢更加疼痛。德·沃德勒蒙夫人對馬夏爾的愛是有奔頭的,而她前一次的戀愛卻毫無前途,而且已被蘇朗日的悔恨弄得興味索然。一直在窺測適當時機以便和伯爵夫人攀談的老公爵夫人,此刻急忙把那位纏住她的外交官打發開,因為,與情侶反目的事相比,其他任何事都顯得無關重要了,即使對一位上了年紀的女人來說也是如此。為了開始這場較量,她先向德·沃德勒蒙夫人投去嘲弄的一瞥,使年輕的伯爵夫人不禁擔心自己的命運掌握在這個老婦人手裡。是的,有時一個女人投向另一個女人的目光,就像悲劇結尾時舞台上出現的火炬。我們必須瞭解公爵夫人其人,才能估量她臉上的表情在伯爵夫人身上引起了多大的恐懼。德·朗薩剋夫人高高的個兒,你見了她臉部的輪廓,會說:「這個女人從前大概相當漂亮!」她的臉頰上抹了厚厚一層胭脂,几乎把皺紋都蓋住了;然而,深紅的胭脂非但沒有把她的眼睛襯托得明亮些,反而使它們顯得更暗淡無光。她戴着很多鑽石首飾,不過衣着還算得體,不致招人笑話。她那尖尖的鼻子告訴你,她說話刻薄。一副裝得挺合適的假牙保持了嘴巴原來的譏諷表情,令人想起伏爾泰的嘴。不過,她的舉止非常彬彬有禮,大大沖淡了她思想的刁鑽尖刻,因而人們不能指責她心眼兒壞。老夫人那雙灰色眼睛突然炯炯發光,向客廳另一邊投去得意的一瞥,還伴着一絲微笑,好象在說:「我早就答應過您了!」她的目光使坐在大燭台腳下哀嘆的年輕女子那蒼白的雙頰泛起了希望的紅潮。德·朗薩剋夫人與陌生女子之間的默契,當然逃不過德·沃德勒蒙伯爵夫人那雙鋭利的眼睛,她隱約感到這兩人之間有一個秘密,因而想弄個水落石出。這時,德·拉羅什一于貢男爵已經問遍了所有的老太太,而藍衣女子的姓名仍然不得而知,別無它法,只好去問德·貢德維爾夫人,可是從她那裡也只得到一個令人很不滿意的回答:「這位夫人是德·朗薩克老公爵夫人介紹給我的。」他偶然把頭轉向老太太坐的那張圈椅時,無意中抓住了她投向陌生女人的默契的眼光。因此,雖然近來他和這位老太太的關係不太融洽,他還是決定去和她談談。看見活躍的男爵在她的椅子周圍轉來轉去,公爵夫人帶著狡黠嘲弄的表情微笑了,然後又瞅了德·沃德勒蒙夫人一眼,那神情使蒙柯奈將軍啞然失笑。
「要是這個狡猾的老太太做出友好的樣子,那麼她準是要捉弄我一下。」男爵想。
「夫人,」他說,「聽說您在負責照看一件很貴重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