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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洛男爵的裝束氣度,純粹是國會派、拿破崙派;帝政時代的舊人是可以一望而知的:軍人的架式,金鈕扣一直扣到頸項的藍色上裝,黑紗領帶,威嚴的步伐,——那是在緊張的局面中需要發號施令的習慣養成的。男爵的確沒有一點兒老態:目力還很好,看書不用眼鏡;漂亮的長臉盤,四周是漆黑的鬢腳,氣色極旺,面上一絲一絲的紅筋說明他是多血質的人;在腰帶籠絡之下的肚子,仍不失其莊嚴威武。貴族的威儀和一團和氣的外表,包藏着一個跟克勒韋爾倆尋歡作樂的風流人物。他這一類的男子,一看見漂亮女人就眉飛色舞,對所有的美女,哪怕在街上偶然碰到而永遠不會再見的,都要笑盈盈的做一個媚眼。
阿黛莉娜看見他皺着眉頭,便問:「你發言了嗎,朋友?」
“沒有;可是聽人家說了兩小時廢話,沒有能表決,真是煩死了……他們一味鬥嘴,說話象馬隊衝鋒,卻永遠打不退敵人!我跟元帥分手的時候說:大家把說話代替行動,對我們這般說做就做的人真不是味兒。……得了吧,獃在大臣席上受罪受夠了,回家來要散散心嘍……啊,你好,山羊!……
你好,小山羊!”
說罷他摟着女兒的脖子,親吻、戲弄、抱她坐在膝上,把她腦袋靠着他肩頭,讓她金黃的頭髮拂着他的臉。
「他已經累死了,煩死了,我還要去磨他,不,等一會吧,」于洛太太這麼想過以後,提高了嗓子問:「你今晚在家嗎?」
「不,孩子們。吃過飯我就走。今天要不是山羊、孩子們、和大哥在這兒吃飯,我根本不回來的。」
男爵夫人抓起報紙,瞧了瞧戲目,放下了。她看見歌劇院貼著《魔鬼羅伯特》①。六個月以來,意大利歌劇院已經讓約瑟法轉到法蘭西歌劇院去了,今晚她是扮的愛麗思。這些動作,男爵都看在眼裡,他目不轉睛的瞅着妻子。阿黛莉娜把眼睛低下,走到花園裡去了,他也跟了出去。
①《魔鬼羅伯特》,德國作曲家邁耶貝爾(
1791—
1864)的作品。
「怎麼啦,阿黛莉娜?」他摟着她的腰,把她拉到身邊緊緊抱著,「你不知道我愛你甚于……」
「甚于珍妮·卡迪訥,甚于約瑟法是不是?」她大着膽子打斷了他的話。
「誰告訴你的?」男爵把妻子撒開手,退後了兩步。
「有人寫來一封匿名信,給我燒掉了,信裡說,奧棠絲的親事沒有成功,是為了我們窮。親愛的埃克托,你的妻子永遠不會對你哼一聲;她早知道你跟珍妮·卡迪訥的關係,她抱怨過沒有?可是奧棠絲的母親,不能不對你說老實話……」
于洛一聲不出。他的太太覺得這一忽兒的沉默非常可怕,她只聽見自己的心跳。然後他放下交叉的手臂,把妻子緊緊摟在懷裡,吻着她的額角,熱情激動的說:
「阿黛莉娜,你是一個天使,我是一個混蛋……」
「不!不!」男爵夫人把手掩着他的嘴,不許他罵自己。
「是的,現在我沒有一個錢可以給奧棠絲,我苦悶極了;可是,既然你對我說穿了心事,我也好把憋在肚裡的苦處對你發泄一下……你的斐歇爾叔叔也是給我拖累的,他代我簽了兩萬五千法郎的借據!而這些都是為了一個欺騙我的女人,背後拿我打哈哈,把我叫做老雄貓的!……嚇!真可怕,滿足嗜好比養活一家老小還要花錢!……而且壓制也壓制不了……我現在盡可以答應你,從此不再去找那個該死的猶太女人,可是隻要來一個字條,我就會去,彷彿奉着皇帝的聖旨上火線一樣。」
「別難受啦,埃克托,」可憐的太太絶望之下,看見丈夫眼中含着淚,便忘記了女兒的事,「我還有鑽石;第一先要救出我的叔叔來!」
「你的鑽石眼前只值到二萬法郎,不夠派作斐歇爾老頭的用場;還是留給奧棠絲吧。明天我去見元帥。」
「可憐的朋友!」男爵夫人抓着她埃克托的手親吻。
這就算是責備了。阿黛莉娜貢獻出她的鑽石,做父親的拿來給了奧棠絲,她認為這個舉動偉大極了,便沒有了勇氣。
「他是一家之主,家裡的東西,他可以全部拿走,可是他竟不肯收我的鑽石,真是一個上帝!」
這是她的想法。她的一味溫柔,當然比旁的女子的妒恨更有收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