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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來人心本好,見財即變。自古道得好:「白酒紅人面,黃金黑世心!」丁戍見盧疆傾心付託時,也是實心應承,無有虛謬。及依他到所說的某處取得千金在手,卻就轉了念頭道:「不想他果然為盜,積得許多東西在此。造化落在我手裡,是我一場小富貴,也勾下半世受用了。總是不義之物,他取得,我也取得,不為罪過。既到了手,還要救他則甚?」又想一想道:「若不救他,他若教人問我,無可推托得。惹得毒了,他萬一攀扯出來,得也得不穩。何不了當了他?到是口淨。」正是轉一念,狠一念。從此遂與獄吏兩個通用,送了他三十兩銀子,擺佈殺了盧疆。自此丁戍白白地得了千金,又無人知他來歷,搖搖擺擺,在北京受用了三年。用過七八了,因下了潞河,搭船歸家。
丁戍到了船中,與同船之人正在艙裡大家說些閒話,你一句,我一句,只見丁戍忽然跌倒了。一會兒爬起來,睜起雙眸,大喝道:「我乃北京大盜盧疆也。丁戍天殺的!得我千金,反害我命,而今須索填還我來!」同船之人,見他聲口與先前不同,又說出這話來,曉得了戍有負心之事,冤魂來索命了,各各心驚,共相跪拜,求告他道:「丁戍自做差了事,害了好漢,須與吾輩無干。今好漢若是在這船中索命,殺了丁戍,須害我同船之人不得乾淨,要吃沒頭官司了。萬望好漢息怒!略停幾時,等我眾人上了岸,憑好漢處置他罷。」只見丁戍口中作鬼語道:「罷,罷。我先到他家等他罷。」說畢,復又倒地。須臾,丁戍醒轉,眾人問他適纔的事,一些也不知覺,眾人遂俱不道破,隨路分別上岸去了。
丁戍到家三日,忽然大叫,又說起船裡的說話來。家人正在駭異,只見他走去,取了一個鐵鎚,望口中亂打牙齒。家人慌忙抱住了,奪了他的鐵鎚。又走去拿把廚刀在手,把胸前亂砍,家人又來奪住了。他手中無了器皿,就把指頭自挖雙眼,眼珠盡出,血流滿面。家人慌張驚喊,街上人聽見,一齊跑進來看。遞傳出去,弄得看的人填街塞巷。又有日前同舟回來之人,有好事的來拘聽消息,恰好瞧著。只見丁戍一頭自打,一頭說盧疆的話,大聲價罵。有大膽的走向前問他道:「這事有幾年了?」附丁戍的鬼道:「三年了。」問的道:「你既有冤欲報,如此有靈,為何直等到三年?」附丁戍的鬼道:「向我關在獄中,不得報仇;近來遇赦,方出得在外來了。」說罷又打,直打到丁戍氣絶,遂無影響。于時隆慶改元大赦,要知獄鬼也隨陽間例,放了出來,方得報仇。乃信陰陽一理也。正是:
明不獨在人,幽不獨在鬼。
陽世與陰間,以隔一層紙。
若還顯報時,連紙都徹起。
看官,你道在下為何說出這兩段說話?只因世上的人,瞞心昧己做了事,只道暗中黑漆漆,並無人知覺的;又道是死無對證,見個人死了,就道天大的事也完了。誰知道冥冥之中,卻如此昭然不爽!說到了這樣轉世說出前生,附身活現花報,恰象人原不曾死,只在面前一般。隨你欺心的硬膽的人,思之也要毛骨悚然。卻是死後托生,也是常事,附身索命,也是常事,古往今來,說不盡許多。而今更有一個希奇作怪的,乃是被人害命,附屍訴冤,竟做了活人活證,直到纏過多少時節,經過多少衙門,成獄方休,實為罕見!
這段話,在山東即墨縣幹家莊。有一人喚名于大郊,乃是個軍藉出身。這幹家本戶,有興州右屯衛頂當祖軍一名。那見在彼處當軍的,叫做于守宗。元來這名軍是祖上洪武年間傳留下來的,雖則是嫡支嫡派承當充伍,卻是通族要幫他銀兩,叫做「軍裝盤纏」,約定幾年來取一度,是個舊規。其時乃萬曆二十一年,守宗在衛,要人到祖藉討這一項錢糧。有個家丁叫做楊化,就是薊鎮人,他心性最鯁直,多曾到即墨縣走過遭把的,守宗就差他前來。楊化與妻子別了,騎了一隻自喂養的蹇驢,不則一日,行到即墨,一徑到于大郊屋裡居住宿歇了。各家去派取,接着支系派去,也有幾分的,也有上錢的,陸續零星討將來。先湊得二兩八錢,在身邊藏着。是月正月二十六日,大郊走來對楊化道:「今日鰲山衛集,好不熱閙,我要去趁趕,同你去耍耍來。」楊化道:「咱家也坐不過,要去走走。」把個纏袋束在腰裡了,騎了驢同大郊到鰲山衛來。只因此一去,有分教:雄邊壯士,強做了一世冤魂;寒舍村姑,硬當了幾番鬼役。正是:
豬羊入屠戶之家,一步步來尋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