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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進府去,叔寶回店,王小二迎住,口裡便叫:「你老人家!」不像平日的和顏悅色,就有些譏訕意思:「秦大爺,你卻不像公門的豪傑,官府的喜怒,你也不知道?還是我們蔡老爺寬厚,若是別位老爺,還不放哩!」叔寶那裡容得,喝道:「關你甚麼事?」
小二道:「打在你老人家身上,幹我甚麼事?我說的是好話,拿飯與你吃罷。」
叔寶包着一肚皮的氣,道:「不吃飯,拿熱水來!」小二道:「有熱水在此。」
秦叔寶將熱水洗了杖瘡去睡,巴明不明,盼曉不曉。
次日負痛到府中來領文,正是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頭?蔡刺史果然是個賢能的官府,離家日久,早出升堂。文書案積甚多,賞罰極明,人人感戴。秦叔寶只等公務將完,方纔跪將下去稟道:「小的是齊州劉爺差人。伺候老爺領批。」
叔寶今日怎麼說個齊州劉爺差人?因腿疼心問,一夜不曾睡着,想道本州劉爺,與蔡太爺是同年好友,說個劉爺差人,使蔡太爺有屋烏之愛。果中其言,蔡刺史回嗔作喜道:「你就是那劉爺的差人麼?」
秦叔寶道:「小的是劉爺的差人。」
刺史道:「你昨日魯莽得緊,故此府前責你那十板,以儆將來。」
秦瓊道:「老爺打的不差。」
經承吏將批取過來,蔡刺史取筆答押,不即發下去。想這劉年兄,不知此人扳了我的轎子,只說我年家情薄,千里路程把他差人又打了。叫庫吏動支本州名下公費銀三兩,也不必包封,賞劉爺差人秦瓊為路費。少頃庫吏取了銀來,將批文發直堂吏,叫劉爺差人領批,老爺賞盤費銀三兩。秦瓊叩謝,接了批文,拿了賞銀,出府回店。
王小二在柜上結帳,見叔寶回來,問道:「領了批回來了,餞行酒還不曾齊備,卻怎麼好?」
叔寶道:「這酒定不消了。」
小二道:「閒坐著且把帳算起了何如?」
叔寶道:「拿帳過來算。」
小二道:「相公爺是八月十六日到小店的,今日是九月十八日了;八月大,共計三十二日。小店有規矩,來的一日,去的一日,不算飯錢,折接風送行。三十個整日子,馬是細料,連爺三頓葷飯,一日該時銀一兩七折算,淨該紋銀二十一兩。收過四兩銀子,準少十七兩。」
叔寶道:「這三兩銀子,是蔡太爺賞的,卻是好的。」
小二道:「淨欠十四兩,事體又小,秦爺也不消寫帳,兌銀子就是了,待我去取天平過來。」
叔寶道:「二哥且慢着,我還不去。」
小二道:「秦爺領了批文,如今也沒有甚麼事了。」
叔寶道:「我有一個樊朋友,趕澤州投文,有些盤費的銀子,都在他身邊。想是澤州的馬太爺,也往太原公賀李老爺去了。官回來領了文,少不得來會我,才有銀子還你。」
小二道:「小人是個開飯店的,你老人家住一年,才是好生意哩。」
叔寶寫帳,九月十八日結算,除收淨欠紋銀一十四兩無零。王小二口裡雖說秦客人住着好,肚裡打稿:見那幾件行李,值不多銀子。有一匹馬,又是張口貨,他騎了飲水去,怎好攔住他?就到齊州府,尋着公門中的豪傑,那裡替他纏得清?倒要折了盤費,丟了工夫,去討飯帳不成?這叫個見鍾不打,反去鑄銅了。我想那批回,是要緊的文書,沒有此物去,見不得本官;不如拿了他的,倒是絶穩的上策。這些話,都是王小二肚裡躊躇,不曾明言出來。將批文拿在手內看,還放在柜上,便叫妻子:「把這個文書,是要緊的東西。秦爺若放在房內,他要耍子,常鎖了門出去,深秋時候,連陰又雨,屋漏水下,萬一打濕了,是我開店的干係。你收拾好放在箱箱裡面,等秦爺起身時,我交付明白與他。」
秦叔寶心中便曉得王小二扳作當頭,假小心的說話,只得隨口答應道:「這卻極好。」
話也不曾說完,小二已把文書遞與妻子手內,拿進房去了。正是:無情便摘神仙珮,計巧生留卿相貂。
小二又叫手下的:「那餞行酒不要擺將過來。秦爺又不去,若說餞行,就是速客起身的意思了,徑拿便飯來請爺吃。」
手下知道主人的口氣,便飯二字,就是將就的意思了。小菜碟兒,都減少了兩個,收傢伙的篩碗頓盞,光景甚是可惡;早晨麵湯也是冷的。叔寶吃眉高眼低的茶飯,又沒處去,終日出城到官路,望樊建威到來。正是:悶是一囊如水洗,妄思千里故人來。
自古道:「嫌人易醜,等人易久。」
望到夕陽時候,見金風送暑,樹葉飄黃。河橋官路,多少來車去馬,那裡有樊建威的影兒?等了一日,在樹林中急得雙腳只是跳,叫道:「樊建威,樊建威!你今日再不來,我也無面目進店,受小人的閒氣。」
等到晚只得回來。那樊建威原不曾約在潞州相會,別人是叔寶痴心想著,有幾兩銀子在他身邊。這個念頭撐在肚裡,怎麼等得他來?暗裡搖樁,越搖越深了。明日早晨又去,「今日再不來,到晚我就在這樹林中,尋一條沒結果的事罷。」
等到傍晚又不見樊建威來;烏鴉歸宿,喳喳的叫。叔寶正在躊躇,猛然想起家中有老母,只得又回來。腳步移徙艱難,一步一嘆,直待上燈後,方纔進門。
叔寶房內已點了燈。叔寶見了燈光,心下怪道:「為甚今夜這般慇勤起來,老早點火在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