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慎,字謹庵,順天舊家子(
1).赴試入都,舍于郊郭,時見對戶一少年,美如冠玉(
2) ,心好之,漸近與語,風雅尤絶。大悅,捉臂邀至寓所,相與款宴。問其姓氏,自言金陵人,姓俞名士忱,字恂九。公子聞與同姓,又益親洽,因訂為昆仲(
3) ;少年遂以名減字為忱(
4).明日,過其家,書舍光潔;然門庭踧落(
5),更無廝仆。引公子入內,呼妹出拜,年約十三四,肌膚瑩澈,粉玉無其白也。少頃,托茗獻客,家中亦無婢媼。公子異之,數語遂出。由是友愛如胞。恂九無日不來寓所,或留共宿,則以弱妹無伴為辭。公子曰:「吾弟留寓千里,曾無應門之僮,兄妹纖弱,何以為生矣?計不如從我去,有鬥舍可共棲止,如何?」恂九喜,約以闈後。試畢,恂九邀公子去,曰:「中秋月明如晝,妹子素秋,具有蔬酒,勿違其意。」竟輓入內。素秋出,略道溫涼,便入復室,下簾治具。少間,自出行炙(
6).公子起曰:「妹子奔波,情何以忍!」素秋笑入。頃之,搴簾出,則一青衣婢捧壺;又一媼托柈進烹魚。公子訝曰:「此輩何來?不早從事,而煩妹子?」恂九微哂曰:「素秋又弄怪矣。」但聞簾內吃吃作笑聲,公子不解其故。既而筵終,婢媼撤器,公子適嗽,誤墮婢衣;婢隨唾而倒,碎碗流炙。視婢,則帛剪小人,僅四寸許。恂九大笑,秦秋笑出,拾之而去。俄而婢復出,奔走如故。公子大異之。
恂九曰:「此不過妹子幼時,卜紫姑之小技耳(
7).」公子因問:「弟妹都已長成,何未婚姻?」答云:「先人即世(
8) ,去留尚無定所,故此遲遲。」遂與商定行期,鬻宅,攜妹與公子俱西。
既歸,除舍舍之;又遣一婢為之服役。公子妻,韓侍郎之猶女也(
9) ,尤憐愛紊秋,飲食共之。公子與恂九亦然。而恂九又最慧,目下十行,試作一藝(
10),老宿不能及之(
11). 公子勸赴童試。恂九曰:「姑為此業者,聊與君分苦耳。自審福薄,不堪仕進;且一入此途,遂不能不慼慼于得失,故不為也。」居三年,公子又下第(
12). 恂九大為扼腕,奮然曰:「榜上一名,何遂艱難若此!我初不欲為成敗所惑,故寧寂寂耳。今見大哥不能發舒,不覺中熱(
13),十九歲老童,當效駒馳也。」公子喜,試期送入場(
14),邑、郡、道皆第一(
15). 益與公子下帷攻苦。踰年科試,併為郡、邑冠軍。恂九名大噪,遠近爭婚之,恂九悉卻去。公子力勸之,乃以場後為解(
16). 無何,試畢,傾慕者爭錄其文,相與傳頌;恂九亦自覺第二人不屑居也。榜既放,兄弟皆黜。時方對酌,公子尚強作噱(
17);恂九失色,酒盞傾墮,身仆案下。
扶置榻上,病已困殆。急呼妹至,張目謂公子曰:「吾兩人情雖如胞,實非同族。弟自分已登鬼籙(
18). 銜恩無可相報,素秋已長成,既蒙嫂氏撫愛,媵之可也(
19). 」公子作色曰:「是真吾弟之亂命也(
20)!其將謂我人頭畜鳴者耶(
21)!」恂九泣下。公子即以重金為購良材(
22). 恂九命舁至,力疾而入(
23),囑妹曰:「我沒後,即闔棺,無令一人開視。」公子尚欲有言,而目已瞑矣。公子哀傷,如喪手足。然竊疑其囑異,俟秦秋他出,啟而視之,則棺中袍服如蛻(
24);揭之,有蠹魚徑尺(
25),僵臥其中。駭異間,素秋促人,慘然曰:「兄弟何所隔閡?所以然者,非避兄也;但恐傳佈飛揚(
26),妾亦不能久居耳。」公子曰:「禮緣情制(
27),情之所在,異族何殊焉?妹寧不知我心乎?即中饋當無漏言,請勿慮。」遂速卜古期,厚葬之。
初,公子欲以素秋論婚于世家,恂九不欲。既歿,公子以商素秋,素秋不應。公子曰:「妹子年已二十矣,長而不嫁,人其謂我何?」對曰:“若
然,但惟兄命。然自顧無福相,不願入侯門,寒士而可。「公子曰:」諾。“不數日,冰媒相屬,卒無所可(
28). 先是,公子之妻弟韓荃來弔,得窺素秋,心愛悅之,欲購作小妻(
29). 謀之姊,姊急戒勿言,恐公子知。韓去,終不能釋,托媒風示公子,許為買鄉場關節(
30). 公子聞之,大怒詬罵,將致意者批逐出門(
31),自此交往遂絶。適有故尚書之孫某用,將娶而婦忽卒,亦遣冰來。其甲第雲連(
32),公子之所素識,然欲一見其人,因與媒約,使甲躬謁(
33). 及期,垂簾于內,令素秋自相之。甲至,裘馬騶從,炫耀閭裡;人又秀雅如處子。公子大悅,見者咸讚美之,而素秋殊不樂。公子不聽,竟許之,盛備奩裝(
34),計費不貲,素秋固止之,但討一老大婢,供給使而已。
公子亦不之聽,卒厚贈焉。既嫁,琴瑟甚敦。然兄嫂常繫念之,每月輒一歸寧。來時,奩中珠綉,必攜數事,付嫂收貯。嫂未知其意,亦姑從之。甲少孤,有寡母溺愛過于尋常,日近匪人(
35),漸誘淫賭,家傳書畫鼎彞(
36),皆以鬻償戲債(
37). 而韓荃與有瓜葛,因招飲而竊探之,願以兩妾及五百金易素秋。甲初不肯;韓固求之,甲意似搖,然恐公子不甘。韓曰:“我與彼至戚,此又非其支系(
38),若事已成,彼亦無如何;萬一有他,我身任之。
有家君在,何畏一俞謹庵哉!「遂盛妝兩姬出行酒,且曰:」果如所約,此即君家人矣。「甲惑之,約期而去。至日,慮韓詐諼(
39),夜候于途,果有輿來,啟簾照驗不虛,乃導去,姑置齋中。韓仆以五百金交兌俱明。甲奔入,偽告素秋,言:」公子暴病相呼。“素秋未遑理妝,草草遂出。輿既發,夜迷不知何所,逴行良遠(
40),殊不可到。忽見二巨燭來,眾竊喜其可以問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