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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一切的日頭落到山後去了。
太陽一沒,天氣就轉涼了,各處是吹著喇叭聲音。站到小山上去看,就可見到從洞中,從人家煙囪裡,從山隈野火堆旁,滋育了種子,彷彿淡牛奶一樣的白色東西,流動著,溜瀉著,浮在地面,包圍了近山的村落,糾纏於林木間。這是霧。自由而頑皮的行止,超越了詩人想像以上的靈動與美麗。
與大地乳色煙靄相對比的,是天邊銀紅淺藍的顏色,緩緩的在變。有些地方變成深紫了,因此遠處的山也在深紫中消失了。
喇叭的聲音,似有多處,又似只有一處,揚揚的,憂鬱的,不絕的在繼續。
他能想到的,是許多人在這時候已經在狗肉鍋邊圍成一圈,很勇敢的下箸了。他想到許多相熟的面孔,為狗肉燒酒,以及大碗的白米飯所造成的幾乎全無差異的面孔。他知道這時火夫已無打架的機會,正在鍋邊燒火了。他知道書記官這時必定正在為他那副兵講劍仙採花的故事。他知道釣魚的老兵有些已在用小刀刮他所得大魚的鱗甲了。他知道水碾子已停止唱歌,老婦人已淘米煮飯了。
他望鎮上,鎮上大街高牆上的鴟頭與煙囪,各處隨意的矗起,喇叭的聲音就像從這些東西上面爬過,又像那聲音的來源就出於這些口中。他又望遠處,什麼地方正在焚柴敬神,且隱隱聽到鑼鼓聲音。
他有一種荒山的飛鳥與孤島野獸的寂寞,心上發冷,然而並不想離開此地。
似乎不能自立,似乎不能用「志氣」一類不可靠的東西把懦弱除去,似乎需要幫助或一種鼓勵才能生活,他覺到了。他用右手去摸坐著的那堅硬的岩石,石頭髮著微溫,還含著日間的餘熱,他笑著,把左手,也放到那石上。
今天已經完了。
(小兵的故事之一)
1929年
4月作
蕭蕭
鄉下人吹嗩吶接媳婦,到了十二月是成天會有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