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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惠撫台的意思,到了鎮江,只傳見幾個現任官,那地方上一切委員,都不見的。因為看了這個手版,是開濬徒陽河的工程委員,他心中有了運土往南京的一篇得意文章,恰好這是個工程委員,便傳見了。委員行過禮之後,撫台先開口道:「那甚麼河的工程,是你老哥辦着?」委員道:「是卑職辦着徒陽河工程。」撫台道:「我不管『徒羊』也罷,『徒牛』也罷,河裡挖出來的土,都給我送到南京去。因為南京此刻要修馬路沒土,這裡挖出來的土太多,又沒個地方存放,往南京一送,豈不是兩得其便嗎。」委員道:「這裡的土往南京送,恐怕雇不出那許多船;並且船價貴了,怕不合算。」撫台道:「何必要僱船,就由輪船運去就行了,又快。」委員不敢多說,只得答應了幾個「是」字。撫台也就端茶送客。
委員退了出來,一肚子又好氣又好笑,一徑到鎮江府去上衙門,稟知這件事,求府尊明日謁見時轉個圜。府尊道:「這個怎樣辦得到!那稀髒的,人家外國人的輪船肯裝嗎。我明日代你們回就是了。」委員退了出來,又到常鎮道衙門去求見,稟知這件事。道台聽了,不覺好笑起來道:「好了!有了這種精明上司,咱們將來有得伺候呢。你老哥也太不懂事了,這是撫憲委辦的,你不就照辦,將來報銷多少,是這一筆運費,都注着『奉撫憲諭』的,款子不夠,管上來的領,也說是『奉撫憲諭』的,咱們好駁你嗎。」委員聽了道台一番氣話,默默無言。道台又道:「趕明天見了再說罷。」一面拿起茶碗,一面又道:「還是你們當小差使的好。象這種事情,到兄弟這裡一回,老兄的干係就都卸了,釘子由得我去碰。」委員也無言可答,又不便說是是是,只得一言不發,退了出來。
到了明日,道、府兩位,一同到行轅稟安、稟見。及至相見之下,撫台又說起要運土往南京的話。府尊道:「昨天委員已經到卑府這邊說過,用民船運呢,怕沒那麼些民船;要用輪船運罷,這個稀髒的東西,怕輪船不肯裝。」撫台道:「外國人的輪船不肯罷了,咱們招商局的船呢,也不肯裝,說不過去罷。」府尊道:「招商局船,也是外國人在那裡管事。」撫憲道:「他們嫌臟,也有個法子:弄了麻布袋來,一袋一袋的都盛起來,縫了口,不就裝去了嗎。」府尊道:「那麼一來,費用更大了,恐怕不上算,到底不過是點土罷了。」撫台怒道:「你們怎都沒聽見,南京地方沒土,這會兒等土用,化了錢還沒地方買!你當兄弟真糊塗了!」
府尊和撫台答話時,道台坐在半邊,一言不發,只冷眼看著府尊去碰釘子。此時撫台卻對道台說道:「凡是辦事的人,全靠一個調度。你老哥想,這裡挖出來的土,堆得漫到四處都是,走路也不便當,南京恰在那裡等土用,這麼一調度,不是兩得其益麼。」道台道:「往常職道晉省,看見南京城裡的河道也淤塞的了不得,其實也很可以開濬開濬,那土就怕要用不完了。」撫台一想,這話不錯,然而又不肯認錯,便道:「那麼這邊的土,就由他那麼堆着?」道台道:「這邊租界上有人造房子,要來墊地基,叫他們挑去,非但不化挑費,多少還可以賣幾個錢呢。」撫台道:「南京此刻沒有開河的工程。咱們既然辦到這個工程,也不在乎賣土那點小費,叫人家聽著笑話。還是照兄弟的辦法罷。」道府二人,無可奈何,只得傳知工程委員去辦。
那工程委員聽說用麻袋裝土,樂得從中撈點好處,便打發人去辦,登時把鎮江府城廂內外各麻包店的麻包、席包買個一空。僱了無限若干人,在那裡一包一包的盛起來。又用了麻線縫針,一律的縫了口。從徒陽河邊一直運送到江邊,上了招商躉船。這東西雖然不要完稅,卻是出口貨物,照例要報關的,又要忙着報關。等上水船到了,便往船上送。船上人問知是爛泥,便不肯放在艙裡,只叫放在艙面上,把一個艙面,堆積如山的堆起來。到了南京,又要在下關運到城裡,閙的南京城廂內外的人,都引為笑話,說新撫台一到鎮江,便刮了多少地皮,卻往南京來送。如此裝運了三四回,還運不到十分之一。
恰好一回土包上齊了船之後,船便開行,卻遇了一陣狂風暴雨,那艙面的土包,一齊濕透了,慢慢的溶化起來。加之船上搭客,看見船上堆了那許多麻包,不知是些甚麼東西,挖破了看,看見是土,還以為土裡藏着甚麼呢,又要挖進去看,那窟窿便越挖越大;又有些是縫口時候,沒有縫好的,遇了這一陣狂風大雨,便溶化得一齊卸了下來,閙得滿艙面都是泥漿。船主恨極了,叫了買辦來罵。買辦告訴他這是蘇州撫台叫運往南京去的,外國人最是勢利,聽說是撫台的東西,他就不敢多說了。一面叫人洗。那裡禁得黃豆般大的雨點,四面八方打過來,如何洗得乾淨,只好由他。等趕到南京時,天色還沒大亮。輪船剛靠了躉船,便有一班挑夫、車伕,與及客棧裡接客的,一齊擁上船來。有個喊的是「挑子要罷」,有個喊的是「車子要罷」,有兩個是「大觀樓啊」、「名利棧啊」,不道一律的聲猶未了,或是仰跌的,或是撲跌的。更有一班挑夫,手裡拿着扁擔扛棒,打在別人身上的;及至爬起來,立腳未定,又是一跌;那站得穩,不至于跌的,被旁邊的人一碰,也跌下去了。登時大亂起來。不上一會功夫,帶得滿艙裡面都是泥漿。
恰好這一回有一位松江提督,附了船來,要到南京見制台的。船到時,便換了行裝衣帽,預備登岸。這裡南京自然也有一班營弁接他的差,無奈到了船上,一個個都跌得頭暈眼花,到官艙裡稟見時,沒有一個不是泥蛋似的。那提督大人便起身上岸。不料出了官艙,一腳踏到外面,仰面就是一個跟斗,把他一半跌在裡面,一半跌在外面。嚇得一眾家人,連忙趕來攙扶。誰知一個站腳不穩,恰恰一跌,爬在提督身上,趕忙爬起來時,已被提督大罵不止。一面起來重新到艙裡去開衣箱換衣服,一根花翎幸而未曾跌斷。更衣既畢,方纔出來。這回卻是戰戰兢兢的,低下頭一步一步的捱着走,不敢擺他那昂藏氣概了。那一班在艙外站班的,見他老人家出來,軍營裡的規矩,總是請一個安。誰知這一請安,又跌下了四五個人。那提督也不暇理會,慢慢的一步一步捱到躉船上,又從躉船上捱到碼頭上。這一回幸未隕越,方纔上轎而去。
再說船上那些爛泥包兒,一個個多已癟了,用手提一提,便擠出無限泥漿,碼頭上小工都不肯搬。閙了一會,船上買辦急了,通知了岸上巡防局,派了局勇到船上來彈壓,眾小工無奈,只得連拖帶拽的,起到躉船上。好好的一座躉船,又變成一隻泥船了。躉船上人急了,只得又叫人拖到岸上去。偏偏連日大雨不止,閙得招商局碼頭,泥深沒踝。只這一下子,便閙到怨聲載道,以後招商船也不肯裝運了,方纔罷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