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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捕去領了肖臣進來,行禮已畢,伯芬便問道:「你近來差事還好麼?」肖臣道:「大帥明見,卑職自從交卸揚州厘局下來,已經六個月了,此刻還是賦閒着,所以特為到這邊來給大帥請安;二則求大帥賞封信給江寧惠藩台,吹噓吹噓,希冀望個署缺。」伯芬道:「署缺,那邊的吏治近來怎樣了?」肖臣道:「吏治不過如此罷了。近來賄賂之風極盛,無論差缺,非打點不得到手。」伯芬道:「那麼你也去打點打點就行了,還要我的信做甚麼。」肖臣道:「大帥栽培的,較之鬼鬼祟祟弄來的,那就差到天上地下了。」伯芬心中忽然有所觸,因說道:「你說差缺都要打點,這件事可抓得住憑據麼?」肖臣道:「卑職動身來的那兩天,一個姓張的署了山陽縣,掛出牌來,合省嘩然。無人不知那姓張的,是去年在保甲局內得了記大過三次、停委兩年處分的,此時才過了一年,忽然得了缺,這裡頭的毛病,就不必細問了。有人說是化了三千得的,有人說是化了五千得的。卑職以為事不幹己,也沒有去細查。」伯芬道:「要細查起來,你可以查得着麼?」肖臣道:「要認真查起來,總可以查得着。」伯芬道:「那麼寫信的事且慢着談,你的差缺,我另外給你留心,你趕緊回去,把他那賣差賣缺的實據,查幾件來。這件事第一要機密,第二要神速。你去罷。」說罷,照例端茶送客。肖臣道:「那麼卑職就動身,不再過來稟辭了。」伯芬點點頭。肖臣辭了出來,趕忙趕回南京去,四面八方的打聽,卻被他打聽了十來起,某人署某缺,費用若干,某人得某差,費用若干,開了一張單,寫了稟函,寄給伯芬。
伯芬得了這個,便詳詳細細寫了一封信給南京制台,臚陳惠藩台的劣跡,要和制台會銜奏參。制台得了信,不覺付之一笑。原來這惠藩台是個旗籍,名叫惠福,號叫錫五,制台也是旗籍,和他帶點姻親,並且惠藩台是拜過制台門的。有了這等淵源,旁人如何說得動壞話,何況還說參他呢。好笑葉伯芬聰明一世,蒙瞳一時,同在一省做官,也不知道同寅這些底細,又不打聽打聽,便貿貿然寫了信去。制台接信的第二天,等藩台上轅,便把那封信給藩台看了。藩台道:「既是撫帥動怒,司時聽參就是了。」制台一笑道:「葉伯芬近來念《金剛經》念糊塗了,要辦一件事情,也不知道過細想想,難道咱們倆的交情,還是旁人唆得動的嗎。」藩台謝過了,回到自己衙門,動了半天的氣。一個轉念,想道:「我徒然自己動氣,也無濟無事。古人說得好:無毒不丈夫。且待我幹他一干,等你知道我的手段!」打定了主意,便親自起了個一百多字的電稿,用他自己私家的密碼譯了出來,送到電局,打給他胞弟惠祿。
這惠祿號叫受百,是個戶部員外郎。拜在當朝最有權勢的一位老公公膝下做個乾孫子,十分得寵,無論京外各官,有要走內線的,若得着了受百這條門路,無有不通的。京官的俸祿有限,他便專靠這個營生,居然臣門如市起來。便是他哥哥錫五放了江寧藩台,也是因為走路子起見,以為江南是財富之區,做官的容易賺錢,南京是個大省會,候補班的道府,較他處為多,所以弄了這個缺,要和他兄弟狼狽為奸。有要進京引見的,他總代他寫個信給兄弟,叫他照應。如此弄起來,每年也多了無限若干的生意。這回因為葉伯芬要參他,他便打了個電報給兄弟,要設法收拾葉伯芬,並須——如此如此。
受百接了電報,見是哥哥的事情,不敢怠慢,便坐了車子,一徑到他干祖父宅子裡去求見,由一個小內侍引了到上房。只見他干祖父正躺在一張醉翁椅上,雙眼迷蒙,象是要磕睡的光景,便不敢驚動,垂手屏息,站在半邊。站了足足半個鐘頭,才見他干祖父打了個翻身,嘴裡含糊說道:「三十萬便宜了那小子!」說著,又矇矓睡去。又睡了一刻多鐘,才伸了伸懶腰,打個呵欠坐起來。受百走近一步,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頭,說道:「孫兒惠祿,請祖爺爺的金安。」他干祖父道:「你進來了。」受百道:「孫兒進來一會了。」他干祖父道:「外頭有甚麼事?」受百道:「沒有甚麼事。」他干祖父道:「烏將軍的禮送來沒有?」受百道:「孫兒沒經手,不知他有送宅上來沒有。」他干祖父道:「有你經着手,他敢嗎!他別裝糊塗,仗着老佛爺腰把子硬,叫他看!」受百道:「這個諒他不敢,內中總還有甚麼別的事情。」他干祖父就不言語了。歇了半天才道:「你還有甚麼事?」受百走近一步,跪了下來道:「孫兒的哥哥惠福,有點小事,求祖爺爺做主。」他那干祖父低頭沈吟了一會道:「你們總是有了事情,就到我這裡麻煩。你說罷,是甚麼事情?」受百道:「江蘇巡撫葉某人,要參惠福。」他干祖父道:「參出來沒有?」受百道:「沒有。」他干祖父說道:「那忙甚麼,等他參出來再說罷咧。」受百聽了,不敢多說,便叩了個頭道:「謝過祖爺爺的恩典。」叩罷了起來,站立一旁,直等他干祖父叫他「你沒事去罷」,他方纔退了出來,一徑回自己宅子裡去。入門,只見興隆金子店掌柜的徐老二在座。
原來這徐老二,是一個專門代人家走路子的,著名叫徐二滑子,後來給人家叫渾了,叫成個徐二化子。大凡到京裡來要走路子的,他代為經手過付銀錢,從中賺點扣頭過活,所開的金子店,不過是個名色罷了。這回是代烏將軍經手,求受百走干祖父路子的。當下受百見了徐二化子,便仰着臉擺出一副冷淡之色來。徐二化子走上前請了個安,受百把身子一歪,右手往下一拖,就算還了禮。徐二化子歇上一會,才開口問道:「二爺這兩天忙?」受百冷笑道:「空得很呢!空得沒事情做,去代你們碰釘子!」徐二化子道:「可是上頭還不答應?」受百道:「你們自己去算罷!烏某人是叫八個都老爺聯名參的,罪款至七十多條,臓款八百多萬;牛中堂的查辦,有了憑據的罪款,已經五十幾條,查出的臓款,已經五百多萬。要你們三百萬沒事,那別說我,就是我祖爺爺也沒落着一個,大不過代你們在堂官大人們、司官老爺們處,打點打點罷了。你們總是那麼推三阻四!咱們又不做甚麼買賣,論價錢,對就對,不對咱們撒手,何苦那麼一天推一天的,叫我代你們碰釘子!」徐二化子忙道:「這個呢,怨不得二爺動氣,就是我也叫他們閙的厭煩了。但是君子成人之美,求二爺擔代點罷。我才到刑部裡去來,還是沒個實在。我也勸他,說已經出到了二百四十萬了,還有那六十萬,值得了多少,麻麻糊糊拿了出來,好歹顧全個大局。無奈烏老頭子,總象仗了甚麼腰把子似的。」受百道:「叫他仗腰把子罷!已經交代出去,說我並不經管這件事,上頭又催着要早點結案,叫從明天起,只管動刑罷!」徐二化子大驚道:「這可是今天的話?」
受百不理他,逕自到上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