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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才站起來,便請了一個安道:「只望媳婦順變達權,成全了我這件事,我苟氏生生世世,不忘大恩!」少奶奶掩面大哭道:「只是我的天唷!」說著,便大放悲聲。姨媽連忙過來解勸。苟太太一面和他拍着背,一面說道:「少奶奶別哭,恐怕哭壞了身子啊。」少奶奶聽說,咬牙切齒的跺着腳道:「我此刻還是誰的少奶奶唷!」苟太太聽了,也自覺得無味,要待發作他兩句,無奈此時功名性命,都靠在他身上,只得忍氣吞聲,嚥了一口氣下去。少奶奶哭夠多時,方纔住哭,望着姨媽道:「我恨的父母生我不是個男子,凡事自己作不動主,只得聽從人家擺佈。此刻我也沒有話說了,由得人家拿我怎樣便怎樣就是了。但是我再到別家人家去,實在沒臉再認是某人之女了。我爸爸死了,不用說他;我媽呢,苦守了幾年,把我嫁了。我只有一個遺腹兄弟,常說長大起來,要靠親戚照應的,我這一去,就和死一樣,我的娘家叫我交付給誰!我是死也張着眼兒的!」苟才站起來,把腰子一挺道:「都是我的!」
少奶奶也不答話,站起來往外就走,走到大少爺的神主前面,自己把頭上簪子拔了下來,把頭一顛,頭髮都散了,一彎腰,坐在地下,放聲大哭起來。一面哭,一面訴,這一哭,直是哭得「一佛出世,二佛涅-」!任憑姨媽、丫頭、老媽子苦苦相勸,如何勸得住,一口氣便哭了兩個時辰。哭得傷心過度了,忽然暈厥過去。嚇的眾人七手八腳,先把他抬到床上,掐入中,灌開水,灌薑湯,一泡子亂救,才救了過來。一醒了,便一咕嚕爬起來坐著,叫聲:「姨媽!我此刻不傷心了。甚麼三貞九烈,都是哄人的說話;甚麼斷鼻割耳,都是古人的獃氣!唱一齣戲出來,也要聽戲的人懂得,那唱戲的才有精神,有意思;戲台下坐了一班又瞎又聾的,他還盡着在台上拚命的唱,不是個獃子麼!叫他們預備香蠟,我要脫孝了。幾時叫我進去,叫他們快快回我。」苟才此時還在房外等候消息,聽了這話,連忙走近門口垂手道:「憲太太再將息兩天,等把哭的嗓子養好了,就好進去。」少奶奶道:「哼!只要-得濃濃兒的燕窩,吃上兩頓就好了,還有工夫慢慢的將息!」苟太太在旁邊,便一迭連聲叫:「快揀燕窩!要揀得乾淨,落了一根小毛毛兒在裡頭,你們小心摳眼睛、拶指頭!」丫頭們答應去了。這裡姨媽招呼着和少奶奶重新梳裹已畢。少奶奶到大少爺神主前,行過四跪八肅禮,便脫去素服,換上綢衣,獨自一個在那裡傻笑。
過得一天,苟才便托芬臣上去請示。誰知那制台已是急得了不得,一聽見請示,便說是:「今天晚上抬了進來就完了,還請甚麼,示甚麼!」苟才得了信,這一天下午,便備了極豐盛的筵席,餞送憲太太,先是苟才,次是苟太太和姨媽,捱次把盞。憲太太此時樂得開懷暢飲,以待新歡。等到筵席將散時,已將交二炮時候,苟才重新起來,把了一盞。憲太太接杯在手,往桌上一擱道:「從古用計,最利害的是美人計。你們要拿我去換差換缺,自然是一條妙計;但是你們知其一,不知其二,可知道古來禍水也是美人做的?我這回進去了,得了寵,哼!不是我說甚麼——」苟才連忙接着道:「總求憲太太栽培!」憲太太道:「看著罷咧!碰了我高興的時候,把這件事的始末,哭訴一遍,怕不斷送你們一輩子!」說著,拿苟才把的一盞酒,一吸而盡。苟才聽了這個話,猶如天雷擊頂一般。苟太太早已當地跪下。姨媽連忙道:「憲太太大人大量,斷不至于如此,何況這裡還答應招呼憲太太的令弟呢。」
原來苟才也防到憲太太到了衙門時,貞烈之性復起,弄出事情來,所以後來把那一盞酒,重重的和了些那混帳東西在裡面。憲太太一口吸盡,慢慢的覺得心上有點與平日不同。勉強坐定了一回,雙眼一餳,說道:「酒也夠了,東西也吃飽了,用不着吃飯了。要我走,我就走罷!」說著,站起來,站不穩,重又坐下。姨媽忙道:「可是醉了?」憲太太道:「不,打轎子罷。」苟才便喝叫轎子打進來。苟太太還兀自跪在地下呢,憲太太早登輿去了,所有妝奩也紛紛跟着轎子抬去。這一去,有分教:宦海風濤驚起落,侯門顯赫任鋪張。不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再記——
第
090回 差池臭味郎舅成仇 巴結功深葭莩復合
苟才自從送了自己媳婦去做制台姨太太之後,因為他臨行忽然有禍水出自美人之說,心中着實後悔,夫妻兩個,互相埋怨。從此便懷了鬼胎,恐怕媳婦認真做弄手腳,那時候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了。一會兒,又轉念媳婦不是這等人,斷不至于如此。只要媳婦不說穿了,大帥一定歡喜的,那就或差或缺,必不落空。如此一想,心中又快活起來。
次日,解芬臣又來說,那小跟班祁福要那三千頭了。苟才本待要反悔,又恐怕內中多一個作梗的,只得打了三千票子,遞給芬臣。說道:「費心轉交過去。並求轉致前路,內中有甚消息,大帥還對勁不,隨時給我個信。」芬臣道:「這還有甚不對勁的!今天本是轅期,忽然止了轅。九點鐘時候,祁福到卑職那裡要這個,卑職問他:『為甚麼事止的轅?』祁福說:『並沒有甚麼事,我也不知道為甚止轅的。』卑職又問:『大帥此刻做甚麼?』祁福說:『在那裡看新姨太太梳頭呢。』大人的明見,想來就是為這件事止的轅了,還有不得意的麼!」苟才聽了,又是憂喜交集。官場的事情,也真是有天沒日,只要賄賂通了,甚麼事都辦得到的。不出十天,苟才早奉委了籌防局、牙厘局兩個差使。苟才忙得又要謝委,又要拜客,又要到差,自以為從此一帆順風,扶搖直上的了。卻又恰好遇了蘇州撫台要參江寧藩台的故事,苟才在旁邊倒得了個署缺。這件事是個甚麼原因?先要把蘇州撫台的來歷表白了,再好敘下文。
這蘇州撫台姓葉,號叫伯芬,本是赫赫侯門的一位郡馬。起先捐了個京職,在京裡住過幾年,學了一身的京油子氣。他有一位大舅爺,是個京堂,到是一位嚴正君子,每日做事,必寫日記。那日記當中,提到他那位葉妹夫,便說他年輕而紈褲習氣太重。除應酬外,乃一無所長,又性根未定,喜怒無常云云。伯芬的為人,也就可想而知了。他在京裡住的厭煩了,大舅爺又不肯照應,他便忿忿出京,仗着一個部曹,要在外省謀差事。一位赫赫侯府郡馬,自然有人照應,委了他一個軍裝局的會辦。這軍裝局局面極闊,向來一個總辦,一個會辦,一個襄辦,還有兩個提調。總辦向來是道台,便是會辦、襄辦也是個道台,就連兩個提調都是府班的。他一個部曹,戴了個水晶頂子去當會辦,比着那紅藍色的頂子,未免相形見絀。何況這局裡的委員,藍頂子的也很有兩個,有甚麼事聚會起來,如新年團拜之類,他總不免——不安,人家也就看他不起。那總辦更是當他小孩子一般看待。伯芬在局裡覺得難以自容,便收拾行李,請了個假,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