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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之看了還好,我已是笑得伏在桌上,差不多腸都笑斷了!繼之道:「你只管笑甚麼?」我道:「大哥沒有親見他在妓院裡那個情形,對了這一篇知啟,自然沒得好笑。」繼之道:「我雖沒有看見,也聽你說的不少了。其實並不可笑。照你這種笑法,把天下事都揭穿了,你一輩子也笑不完呢。何況他所重的,就是一個『殉』字。古人有個成例,『醇酒婦人』也是一個殉法。」我聽了,又笑起來道:「這個代他辯的好得很。但可惜他不曾變做人蝦;如果也變了人蝦,就沒有這段公案了。」繼之道:「人家說少見多怪,你多見了還是那麼多怪。你可記得那年你從廣東回來說的,有個甚麼淫婦建牌坊的事,同這個不是恰成一對麼。依我看,不止這兩件事,大凡天下事,沒有一件不是這樣的。總而言之,世界上無非一個騙局。你看到了妓院裡,他們應酬你起來,何等情殷誼摯;你問他的心裡,都是假的。我們打破了這個關子,是知道他是假的;至于那當局者迷一流,他卻偏要信是真的。你須知妓院的關子容易打破,至于世界上的關子就不容易破了。惟其不能破,所以世界上的人還那麼熙來攘往。若是都破了,那就沒了世界了。」
我道:「這一說,只能比人情上的情偽,與這行事上不相干。」繼之道:「行事與人情,有甚麼兩樣。你不想想:南京那塊血跡碑,當年慎而重之的,說是方孝孺的血蔭成的;特為造一座亭子嵌起來。其實還不是紅紋大理石,那有血跡可以蔭透石頭的道理。不過他們要如此說,我們也只好如此說,萬不宜揭破他;揭破他,就叫做煞風景;煞風景,就討人嫌;處處討了人嫌,就不能在世界上混:如此而已。這血跡碑是一件死物,我還說一件活人做的笑話給你聽。有一個鄉下人極怕官。他看見官出來總是袍、褂、靴、帽、翎子、頂子,以為那做官的也和廟裡菩薩一般,無晝無夜,都是這樣打扮起來的。有一回,這鄉下人犯了點小事,捉到官裡去,提到案下聽審。他抬頭一看,只見那官果然是袍兒、褂兒、翎子、頂子,不曾缺了一樣;高高的坐在上面,把驚堂一拍,喝他招拱。旁邊的差役,也幫着一陣叱喝。他心中暗想,果然不差,做老爺的在家裡,也打扮得這麼光鮮。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一陣旋風,把公案的桌帷吹開了,那鄉下人仔細往裡一看,原來老爺脫了一隻靴子,腳上沒有穿襪,一隻手在那裡摳腳丫呢。」說得我不覺笑了,旁邊德泉、子安等,都一齊笑起來。繼之道:「統共是他一個人,同在一個時候,看他的外面何等威嚴,揭起桌帷一看原來如此。可見得天下事,沒有一件不如此的了。不過我是揭起桌帷看過的,你們都還隔着一幅桌帷罷了。」
我們談天是在廂房裡,正說話之間,忽見門外跨進一個人,直向客堂裡去。我一眼瞥見這個人,十分面善,卻一時想不起來。正要問繼之,只見一個茶房走進來道:「苟大人來了。」我聽得這話,不覺恍然大悟,這個是許多年前見過的苟才。繼之當時即到外面去招呼他。
正是:座中方論欺天事,戶外何來闊別人?不知苟才來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
087回 遇惡姑淑媛受苦 設密計觀察謀差
原來苟才的故事,先兩天繼之說過,說他自從那年賄通了督憲親兵,得了個營務處差事,闊了幾年。就這幾年裡頭,彌補以前的虧空,添置些排場衣服,還要外面應酬,面子上看得是極闊;無奈他空了太多,窮得太久,他的手筆又大,因此也未見得十分裕如。何況這幾年當中,他又替他一個十六歲的大兒子娶了親。
這媳婦是杭州駐防旗人。父親本是一個驍騎校,早年已經去世,只有母親在侍。憑媒說合,把女兒嫁給苟大少爺。過門那年,只有十五歲,卻生得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苟觀察帶了大少爺到杭州就親。喜期過後,回門、會親,諸事停當,便帶了大少爺、少奶奶,一同回了南京。少奶奶拜見了婆婆,三天裡頭,還沒話說。過了三天之後,那苟太太便慢慢發作起來:起初還是指桑罵槐,指東罵西;再過幾天,便漸漸罵到媳婦臉上來了。少奶奶早起請早安,上去早了,便罵「大清老早的,跑來閙不清楚,我不要受你那許多禮法規矩,也用不着你的假惺惺」。少奶奶聽說,到明天便捱得時候晏點才上去,他又罵「小蹄子不害臊,摟着漢子睡到這-才起來!咱們家的規矩,一輩比一輩壞了!我伏伺老太爺、老太太的時候,早上、中上、晚上,三次請安,哪裡有不按着時候的,早晚兩頓飯,還要站在後頭伏伺添飯、送茶、送手巾。如今晚兒是少爺咧、少奶奶咧,都藏到自己屋裡享福了,老兩口子,管他嚥住了也罷,嗆出來了也罷,誰還管誰的死活!我看,這早安免了罷,到了晚上一起來罷,省得少奶奶從南院裡跑到北院裡,一天到晚,辛苦幾回」。苟才在旁,也聽不過了,便說道:「夫人算了罷!你昨天嫌他早;他今天上來遲些,就算聽你命令的了。他有甚麼不懂之處,慢慢的教起來。」苟太太聽了,兀的跳起來罵道:「連你也幫着派我的不是了!這公館裡都是你們的世界,我在這裡是你們的眼中釘!我也犯不上死賴在這裡討人嫌,明兒你就打發我回去罷!」苟才也怒道:「我在這裡好好兒的勸你!大凡一家人家過日子,總得要和和氣氣,從來說家和萬事興,何況媳婦又沒犯甚麼事!」這句話還未說完,苟太太早伸手在桌子上一拍,大吼道:「嚇!你簡直的幫着他們派我犯法了!」少奶奶看見公公、婆婆一齊反目,連忙跪在地下告求。那邊少爺聽見了,嚇得自己不敢過來見面,卻從一個夾-裡繞到後面,找他姨媽。
原來這一位姨媽,便是苟太太的嫡親姊姊。嫁的丈夫,也是一個知縣,早年亡故了。身後只剩了兩弔銀子,又沒個兒子。那年恰好是苟才過了道班,要辦引見,湊不出費用,便托苟太太去和他借了來湊數。說明白到省之後,迎他到公館同住。除了一得了差缺,即連本帶利清還外,還答應養老他。將來大家有福同享,有禍同當。那位姨媽自己想想,舉目無親,就是摟了這兩弔銀子,也怕過不了一輩子,沒個親人照應,還怕要被人欺負呢。因此答應了。等苟才辦過引見之後,便一同到了南京。苟才窮到吃盡當光的那兩年,苟太太偶然有應酬出門,或有個女客來,這位姨媽曾經踐了有禍同當之約,充過幾回老媽子的了。此刻苟才有了差使,便撥了後面一間房子,給他居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