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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次日,我想甚麼大出喪,向來在上海倒不曾留心看過,倒要去看看是甚麼情形,便約定繼之,要吃了早飯一同出去看看。繼之道:「知他走那條路,到那裡去碰他呢?」子安道:「不消問得,大馬路、四馬路是一定要走的。」於是我和繼之吃過早飯,便步行出去,走到大馬路,自西而東,慢慢的行去。一路走過,看見幾處設路祭的,甚麼油漆字型大小的,木匠作頭的,煤行裡的,洋貨字型大小裡的,各人分着幫,擺設了豬羊祭筵,衣冠濟濟的在那裡伺候。走到石路口,便遠遠的望見從東面來了。我和繼之便站定了。此時路旁看的,幾于萬人空巷,大馬路雖寬,卻也几乎有人滿之患。只見當先是兩個紙糊的開路神,幾几乎高與檐齊。接着就是一對五彩龍鳳燈籠。以後接二連三的旗鑼扇傘,銜牌職事,那銜牌是甚麼布政使司布政使,甚麼海關道,甚麼大臣,甚麼侍郎,弄得人目迷五色。以後還有甚麼頂馬、素頂馬、細樂、和尚、師姑、道士、萬民傘、逍遙傘、銘旌亭、祭亭、香亭、喜神亭、功布、亞牌、馬執事,等類,也記不盡許多。還有一隊西樂。魂轎前面,居然用奉天誥命、誥封恭人、晉封夫人、累封一品夫人的素銜牌。魂轎過後,便是棺材,用了大紅緞子平金的大棺罩,開了六十四抬。棺材之後,素衣冠送的,不計其數,內眷轎子,足有四五百乘。過了半天,方纔過完,還要等兩旁看熱閙的人散了,我們方纔走得動。和繼之繞行到四馬路去,誰知四馬路預備路祭的人家更多,甚麼公司的,甚麼局的,甚麼棧的,一時也記不清楚。我和繼之要找一家茶館去歇歇腳,誰知從第一樓(當時四馬路最東之茶館)起,至三萬昌(四馬路最西之茶館)止,沒有一家不是擠滿了人的,都是為看大出喪而來。我兩個沒法,只得順着腳打算走回去。誰知走到轉角去處,又遇見了他來了。我不覺笑道:「犯了法的,有遊街示眾之務。不料這位姨太太死了,也給人家抬了棺材去遊街。」正是:任爾鋪張誇伐閲,有人指點笑遊街。未知以後還有何事,且待下回再記——
第
079回 論喪禮痛砭陋俗 祝冥壽惹出奇談
繼之笑道:「自從有大出喪以來,不曾有過這樣批評,卻給你一語道着了。我們趕快轉彎,避了他罷。」於是向北轉彎,仍然走到大馬路。此時大馬路一帶倒靜了,我便和繼之兩個,到一壺春茶館裡泡一碗茶歇腳。只聽得茶館裡議論紛紛,都是說這件事,有個誇讚他有錢的,有個羡慕死者有福的。我問繼之道:「別的都不管他,隨便怎麼說,總是個小老婆,又不曾說起有甚麼兒子做官,那誥封恭人、晉封夫人的銜牌,怎麼用得出?」繼之笑道:「你還不知道呢,小老婆用誥命銜牌,這件事已經通了天,皇帝都沒有說話的了。」我道:「哪裡有這等事!」繼之道:「前年兩江總督死了個小老婆,也這麼大鋪張起來,被京裡御史上摺子參了一本,說他濫用朝廷名器。須知這位總督是中興名臣,聖眷極隆的,得了摺子,便降旨着內閣抄給閲看,並着本人自己明白回奏。這位總督回奏,並不推辭,簡直給他承認了,說:『臣妾病歿,即令家人等買棺盛殮,送回原籍。家人等循俗例為之延僧禮懺;僧人禮懺,例供亡者靈位,不知稱謂,以問家人。家人無知,誤寫作誥封爵夫人』云云。末後自己引了一個失察之罪。這件事不是已經通了天的麼。何況上海是個無法無天的地方。曾經見過一回,西合興裡死了一個老鴇,出殯起來,居然也是誥封宜人的銜牌。後來有人查考他,說他姘了一個縣役(按:姘,古文嬪字,吳儂俗諺讀若姘。不媒而合,無禮之娶,均謂之姘),這個縣役因緝捕有功,曾經獎過五品功牌的。這一說雖是勉強,卻還有勉強的說法。前一回死了一個妓女,他出殯起來,也用了誥封宜人、晉封恭人的銜牌,你說這還有甚麼道理。」我笑道:「姘了個五品功牌的捕役,可以稱得宜人;做妓女的,難道就不許他有個四五品的嫖客麼。」繼之道:「若以嫖客而論,又何止四五品,他竟可用夫人的銜牌了。總而言之,上海地方久已沒了王法,好好的一個人,倘使沒有學問根底,只要到上海租界上混過兩三年,便可以成了一個化外野人的。你說他們亂用銜牌是僭越,試問他那『僭越』兩個字,是怎麼解?非但他解說不出來,就是你解說給他聽,說個三天三夜,他還不懂呢。」我道:「這個未免說得太過罷。」繼之道:「你說是說得太過,我還以為未曾說得到家呢。」我道:「難道今日那大出喪之舉,他既然是做着官的,難道還不解僭越麼?」繼之道:「正惟這一班明知故犯的忘八蛋做了出來,才使得那一班無知之徒跟着亂閙啊。你以為我說他們不解『僭越』二字,是說的太過了,還有一件三歲孩子都懂的事情,他們會不懂的,我等一會告訴你。」我道:「又何必等一會呢。」繼之道:「我只知得一個大略,德泉他可以說得原原本本,你去問了他,好留着做筆記的材料。」我道:「既如此,回去罷。」於是給過茶錢,下樓回去。
到得號裡,德泉、子安都在那裡有事。我也寫了幾封信,去京裡及天津、張家灣、河西務等處。一會兒便是午飯。飯後大家都空閒了,繼之卻已出門去了,我便問德泉說那一件事。德泉道:「到底是那一件事?這樣茫無頭緒的,叫我從何說起!」我回想一想,也覺可笑,於是把方纔和繼之的議論,告訴了他一遍。又道:「繼之說三歲孩子都懂的事情,居然有人不懂的,你只向這個着想。」德泉道:「這又從何想起!」我又道:「繼之說我聽了又可以做筆記材料的。」德泉正在低頭尋思,子安在旁道:「莫不是李雅琴的事?」德泉笑道:「只怕繼翁是說的他。去年我們談這件事時,就說過可惜你不在座,不然,又可以做得筆記材料的了。」我道:「既如此,不問是不是,你且說給我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