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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棧裡,我便問帳房裡的李吉人,今天為了甚麼事,香港來船,搜得這般嚴緊,街上又派了兵勇,到底為了甚麼事。吉人道:「我也不知道。昨夜二更之後,忽然派了營兵,在城裡城外各客棧,挨家搜查起來,說是捉拿反賊。到底是誰人造反,也不得而知。我已經着人進城去打聽了。」我只得自回房裡去歇息,寫了幾封信。吃過午飯,再到帳房裡問信。那去打聽的夥計已經回來了,也打聽不出甚麼,只說總督、巡撫兩個衙門,都-了重兵,把甬道變了操場,官廳變了營房,還聽說昨天晚上,連夜發了十三枝令箭調來的,此刻陸續還有兵來呢。督撫兩個衙門,今天都止了轅,只傳了臬台去問了一回話,到底也不知商量些甚麼。城門也嚴緊得很,箱籠等東西,只準往外來,不准往裡送;若是要送進去,先要由城門官搜檢過才放得進去呢。兩縣已經出了告示,從今天起,起更便要關閘(街上柵欄,廣東謂之閘)。我道:「這些都不過是嚴緊的情形罷了。至于為了甚麼事這般嚴緊,還是毫無頭緒。」
正說話時,忽聽得門外一聲叱喝。回頭看時,只見兩名勇丁在前開道,跟着一壓馬,馱着一個骨瘦如柴,滿面煙色,幾莖鼠須的人,戴着紅頂花翎。我們便站到門口去看,只見後頭還有五六匹馬,馬上的人,也有藍頂子的,也有晶頂子的。幾匹馬過去後,便是一大隊兵:起先是大旗隊;大旗隊過去,便有一隊扛叉的;扛刀的,扛長矛的;過完這一隊,又是一隊抬槍;抬槍之後,便是洋槍隊。最是這洋槍隊好看:也有長桿子林明敦槍的,也有短桿子毛瑟槍的,有拿槍扛在肩膀上的,有提在手裡的,有上了槍頭刀的,有不曾上槍頭刀的。路旁歇了一擔西瓜,一個兵便拿槍頭刀向一個西瓜戮去,順手便挑起來。那瓜又重,瓜皮又脆,挑起來時,便破開了,豁剌一聲,掉了下來,跌成七八塊。那兵嘴裡說了一句■■。我聽他這一句,是合肥人罵人的村話,方知道是淮軍。隨後來的兵,又學着拿槍頭刀去戮。嚇得那賣西瓜的挑起來要走,可憐沒處好走。我便招手叫他,讓他挑到棧裡避一避,賣瓜的便踉踉蹌蹌挑了進來,已經又被他戮破一個了。賣瓜的進來之後,又見一個老婆子,手裡拿着一個碗,從隔壁雜貨店裡出來,顫巍巍的走過去。不期誤-了那跌破的西瓜,仰面一交跌倒,手裡那碗便摜了出去打破了。碗裡的醬油潑了出來,那一個兵身上穿的號衣,濺着了一點。那兵便出了隊,抓住那老婆子要打。那老婆子才爬了起來,就被他抓住了,嚇得跪在地下叩頭求饒,還合著掌亂拜;又拿自己衣服,代他拭了那污點。旁邊又走過幾個人,前去排解,說他年紀大了,又不是有心的,求你大量饒了他罷,那個兵方悻悻的胡亂歸隊去了。這洋槍隊過完之後,還有一個押隊官,戴着硨磲頂子,騎着馬。看他過完之後,我們方進來。大家議論這一隊兵,又不知是從甚麼地方調來的了。此時看大眾情形,大有人心惶惶的樣子。
我想要探聽這件事情的底細,在帳房裡坐到三點多鐘。忽又見街上一對一對往來巡查的兵都沒了,換上了街坊團練勇,也是一對一對的往來巡查,手中卻是拿的單刀藤牌,腰上插了六響手槍。這些團練勇都是土人,吉人多有認識的,便出去問為甚麼調了你們出來,今天到底為了甚麼事。團練勇道:「連我們也不知道,只聽分付查察形跡可疑之人。上半天巡查那些兵,聽說調去保護藩庫了。」我聽了這話,知道是有了強盜的風聲;然而何至于如此的張惶,實在不解。只得仍回房裡,看一回書,覺得煩熱,便到後面露台上去乘涼。
原來這家名利棧,樓上設了一座倒朝的客廳,作為會客之地。廳前面是一個極開闢的露台,正對珠江,十分豁目。我走到外面,先有一個人在那裡,手裡拿着水煙筒,坐在一把皮馬-上,是一個同棧住的客人。他也住了有個把月,相見得面也熟了,彼此便點頭招呼。我看他那舉動,頗似官場中人,便和他談起今天的事,希冀他知道。那客道:「很奇怪!我今天進城上院,走到城門口,那城門官逼着住了轎,把帽盒子打開看過;又要我出了轎,他要驗轎裡有無夾帶,我不肯,他便拿出令箭來,說是制台分付的,沒法,只得給他看了,才放進去。到了撫院,又碰了止轅,衙門裡-了許多兵,如臨大敵。我問了巡捕,才知道兩院昨夜接了一個甚麼洋文電報,便登時張惶起來。至于那電報說些甚麼,便連籤押房的家人也不知道。」
正說話時,有客來拜他,他就在客廳裡會客。我仍在露台上乘涼。聽見他和那客談的也是這件事,只是聽不甚清楚。談了一會,他的客去了。便出來對我說道:「這件事了不得!剛纔我敝友來說起,他知道詳細。那封洋文電報,說的是有人私從香港運了軍火過來,要謀為不軌。已經挖成了隧道,直達萬壽宮底下,裝滿了炸葯,等萬壽那天,闔城官員聚會拜牌時,便要施放。此刻城裡這個風聲傳開來了,萬壽宮就近的一帶居民鋪戶,膽小的都紛紛搬走了。兩院的內眷,都已避到泮塘(地名)一個鄉紳人家去了。」我吃了一驚道:「明天就是二十六了,這還了得!」那客道:「明天行禮,已經改在制台衙門了。」
正是:如火如荼,軍容何盛;疑神疑鬼,草木皆兵。未知這件事閙得起來與否,且待下回再記——
第
059回 乾兒子貪得被拐出洋 戈什哈神通能撤人任
我聽那同棧寓客的話,心中也十分疑慮,萬一明日出起事來,豈不是一番擾亂。早知如此,何不在香港多住兩天呢;此刻如果再回香港去,又未免太張惶了。一個人回到房裡,悶悶不樂。
到了傍晚時候,忽聽得房外有搬運東西的聲音,這本來是客棧裡的常事,也不在意。忽又聽得一個人道:「你也走麼?」一個應道:「暫時避一避再說。好在香港一夜就到了,打聽著沒事再來。」我聽了,知道居然有人走避的了。便到帳房裡去打聽打聽,還有甚麼消息。吉人一見了我,就道:「你走麼?要走就要快點下船了,再遲一刻,只怕船上站也沒處站了。」我道:「何以擠到如此?」吉人道:「而且今天還特為多開一艘船呢——艇(廣東小快船)碼頭的——艇都叫空了。」我道:「這又到哪裡去的?」吉人道:「這都是到四鄉去的了。」我道:「要走,就要到香港、澳門去。這件事要是閙大了,只怕四鄉也不見得安靖。若是一哄而散的,這裡離萬壽宮很遠,又有一城之隔,只怕還不要緊。而且我撒開的事情在外面,走了也不是事。我這回來,本打算料理一料理,就要到上海去的了,所以我打算不走了。」吉人點頭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