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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之也笑道:「你這句話,只好在這裡說;若到外面說了,人家就要說此風不可長了。其實官場上面的笑話,車載斗量,也不知多少。前年和法蘭西打仗的時候,福建長門炮台,沒有人敢去守,只有一個姓藍的都司肯去。」他叫做藍寶堂,得了札子到差之後,便去見總督,回說向來當炮台統領的都是提督、總兵,此刻卑職還是個都司,鎮壓不住,求大帥想法子。總督說:『你本是個都司,有甚法子好想呢。』他說:『大帥不能想法子,卑職駕馭不來,只好要辭差了。』制台一想,那法蘭西虎視眈眈的看著福建,這個差事大家都不肯當,若準他辭了,又委哪個呢。只得答應他道:『你且退去,我這裡同你想法子便了。』他道:『頂色不紅,一天也駕馭不住。卑職只得在這裡等着,等大帥想了法子之後,再回防次去的了。』制台被他嬲的沒了法,便發氣道:『那麼你去戴個紅頂子,暫算一個總兵罷。』他便打了個扦,說:『謝過大帥。』居然戴起紅頂子來。”我道:「這竟是無賴了。」
繼之道:「這個人聽說從小就無賴。他小時候和他娘住在娘舅家裡,大約是沒了老子的了。卻又不安分,一天偷了他娘舅四十元銀,沒處安放,怕人在身上搜出,卻拿到當鋪裡當了兩元。他娘舅疑心到他,卻又搜不出臓證。他娘等他睡着了,搜他衣袋,搜出當票來,便去贖了出來,正是四十元的原臓。他娘未免打了他一頓,他便逃走了,走到夾板船上去當水手,幾年沒有音信回去。過了三四年,他忽然託人帶了八十元銀送給他母親。他母親盤問來人,知道他在夾板船上,並且船也到了,便要見他一面,叫來人去說。來人對他說了,他又打發人去說,說道:『我今生今世不回家的了!要見我,可到岸邊來見。』他娘念子情切,便飛奔岸邊來。他卻早已上岸,遠遠望見他母親來了,便爬上樹去。那棵樹又高又大,他一直爬到樹梢。他娘來了,他便問:『你要見我做甚麼?』他娘說:『你爬到樹上做甚麼,快下來相見。』他說:『我下來了,你要和我-瑣。我是發過誓不回家的了。從前為了四十元銀,你已經和我絶了母子之情,我此刻加倍還了你,從此義絶恩絶了。你要見我,無非是要看看我的面貌,此刻看見了,你可回去了。』他娘說:『我等在此處,你終要下來。』他說:『你再不走,我這裡一撒手,便跌下來死了,看你怎樣!』他娘沒了法,哀求他下來,他始終不下,哭哭啼啼的去了。他便笑嘻嘻的下來。對著娘,他還這等無賴呢。」我道:「這不獨無賴,竟是滅盡天性的了。」
繼之道:「他還有無賴的事呢。他管帶海航差船的時候,有一個福建船政局的提調,奉了船政大臣的委,到台灣去公幹,及至回福州時,坐了他的船。那提調也不好,好好的官艙他不坐,一定要坐管帶的房。若是別人,也沒有不將就的。誰知遇了他這個寶貨,一聽說提調要坐他的房,他馬上把一房被縟傢伙都搬了出來,只剩下一所空房,便請那提調去住。騙得提調進房,他卻把門鎖了,自己帶了鑰匙,然後把船駛到澎湖附近,浪頭最大的地方,顛播了一日一夜;又不開飯給他吃。那提調被他顛播得嘔吐狼籍,腹中又是饑餓不堪,房門又鎖着,叫人也沒得答應。同他在海上飄了三天,才駛進口。進口之後,還不肯便放,自己先去見船下政大臣,說『此番提調坐了船來,卑職伺候不到,被提調大人動了氣,在船上任情糟蹋,自己帶了爨具,便在官艙燒飯,卑職勸止,提調又要到卑職房裡去燒飯,卑職只得把房讓了出來;下次遇了提調的差,請大人另派別人』云云。告訴了一遍,方纔回船,把他放了。那提調狼狽不堪,到了岸上,見了欽差,回完了公事話,正要訴苦,才提到了『海航管帶』四個字,被欽差拍着桌子,狗血噴頭的一頓大罵。」我笑道:「雖然是無賴,卻倒也爽快。」
繼之道:「雖然是爽快,然而出來處世,究竟不宜如此。我還記得有一個也是差船管帶,卻忘記了他的姓名了,帶的是伏波輪船。他是廣東人,因為伏波輪常時駐紮福州,便回廣東去接取家眷,到福州居住。在廣東上輪船時,恰好閩浙總督何小宋的兒子中了舉,也帶著家眷到福州。海船的房艙本來甚少,都被那位何孝廉定去了。這位管帶也不管是誰,便硬占了人家定下的兩個房艙。那何孝廉打聽得他是伏波管帶,只笑了一笑,不去和他理論。等到了福州,沒有幾天,那管帶的差事就撤掉了。你想取快一時的,有甚益處麼。不過這藍寶堂雖然無賴,卻有一回無賴得十分爽快的:是前年中法失和時,他守着長門炮台。忽然有一天來了一艘外國兵船。我忘了是那一國的了,總而言這之,不是法蘭西的。他見了,以為我們正在海疆戒嚴的時候,別國兵輪如何好到我海口裡來,便拉起了旗號,叫他停輪。那船上不理,仍舊前行。他又打起了旗號知照他,再不停輪,便開炮了。那船上仍舊不理。他便開了一炮,轟的一聲,把那船上的望台打毀了,吊橋打斷了,一個大副受了重傷,只得停了輪。到了岸上來,驚動了他的本國領事打官司。一時福建的大小各官,都嚇得面無人色,戰戰兢兢的出來會審。領事官也氣忿忿的來到。這藍寶堂卻從從容容的,到了法堂之上,侃侃直談,據着公理爭辯,竟被他得了贏官司。豈不爭氣!誰知當時閩省大吏,非獨不獎他,反責備他,交代說這一回是僥倖的,下次無論何國船來,不准如此。後來法國船來了,他便不敢做主,打電報到裡面去請示,回電來說不准開炮;等第二艘來了,再請示,仍舊不准;於是法蘭西陸續來了二十多號船,所以才有那馬江之敗呢。」
我道:「說起那馬江之敗,近來台灣改了行省,說的是要展拓生番的地方。頭回我在上海經過,聽得人說,這件事頗覺得有名無實。不知到底是怎麼回事?」繼之道:「便是我這回到省裡去,也聽得這樣說。有個朋友從那邊來,說非但地方弄不好,並且那一位劉省三大帥,自己害了自己。」我道:「這又為何?」繼之道:「那劉省帥向來最恨的是吃鴉片煙,這是那一班中興名將公共的脾氣,惟有他恨的最利害。凡是屬下的人,有煙癮的,被他知道了,立刻撤差驅逐,片刻不許停留。是他帳下的兵弁犯了這個,還要以軍法從事呢。到了台灣,瘴氣十分利害,凡是內地的人,大半都受不住,又都說是鴉片煙可以銷除瘴氣,不免要吃幾口,又恐怕被他知道,於是設出一法,要他自己先上了癮。」我道:「他不吃的,如何會上癮?」繼之道:「所以要設法呀。設法先通了他的家人,許下了重謝。省帥向來用長煙筒吃旱煙,叫他家人代他裝旱煙時,偷攙了一個鴉片煙泡在內,天天如是。約過了一個多月,忽然一天不攙煙泡了,老頭子便覺得難過,眼淚鼻涕,流個不止。那家人知道他癮來了,便乘機進言,說這裡瘴氣重得很,莫非是瘴氣作怪,何不吃兩口鴉片試試看。他哪裡肯吃,說既是瘴氣,自有瘴氣的方子,可請醫生來診治。那裡禁得醫生也是受了賄囑的,診過了脈,也說是瘴氣,非鴉片不能解。他還是不肯吃。熬了一天,到底熬不過,雖然吃了些藥,又不見功效,只得拿鴉片煙來吃了幾口下肚,便見精神,從此竟是一天不能離的了。這不是害了自己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