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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便出來,由便門過去,見過母親、嬸嬸、姊姊。母親問幾時到的。我道:「才到。」母親問見過乾娘和嫂子沒有。我道:「都見過了。我這回在上海,遇見伯父的。」母親道:「說甚麼來?」我道:「沒說甚麼,只告訴我說小七叔來了。」母親訝道:「來甚麼地方?」我道:「到了上海,在洋行裡面。我去見過兩次。他此刻白天學生意,晚上念洋書。」姊姊道:「這小孩子怪可憐的,六七歲上沒了老子,沒唸上兩年書就荒廢了,在家裡養得同野馬一般。此刻不知怎樣了?」我道:「此刻好了,很沉靜,不象從前那種七縱八跳的了。」母親瞅了我一眼道:「你小時候安靜!」姊姊道:「沒唸幾年書,就去念洋書,也不中用。」我道:「只怕他自己還在那裡用功呢。我看他兩遍,都見他床頭桌上,堆着些《古文觀止》、《分類尺牘》之類;有不懂的,還問過我些。他此刻自己改了個號,叫做叔堯;他的小名叫土兒,讀書的名字,就是單名叫一個『堯』字,此刻號也用這個『堯』字。我問他是甚麼意思。他說小時候,父母因為他的八字五行缺土,所以叫做土兒,取『堯』字做名字,也是這個意思。其實是毫無道理的,未必取了這種名字,就可以補上五行所缺。不過要取好的號,取不出來。他底下還有老八、老九,所以按孟、仲、叔、季的排次,加一個『叔』字在上面做了號,倒爽利些。」姊姊訝道:「讀了兩年書的孩子,發出這種議論,有這種見解,就了不得!」我道:「本來我們家裡沒有生出笨人過來。」母親道:「單是你最聰明!」我道:「自然。我們家裡的人已經聰明了,更是我娘的兒子,所以又格外聰明些。」嬸嬸道:「了不得,你走了一次蘇州,就把蘇州人的油嘴學來了。從來拍娘的馬屁,也不曾有過這種拍法。」我道:「我也不是油嘴,也不是拍馬屁,相書上說的『左耳有痣聰明,右耳有痣孝順』。我娘左耳朵上有一顆痣,是聰明人,自然生出聰明兒子來了。」姊姊走到母親前,把左耳看了看道:「果然一顆小痣,我們一向倒不曾留心。」又過來把我兩個耳朵看過,拍手笑道:「兄弟這張嘴真學油了!他右耳上一顆痣,就隨口杜撰兩句相書,非但說了伯娘聰明,還要誇說自己孝順呢。」我道:「娘不要聽姊姊的話,這兩句我的確在《麻衣神相》上看下來的。」姊姊道:「伯娘不要聽他,他連書名都閙不清楚,好好的《麻衣相法》,他弄了個《麻衣神相》。這《麻衣相法》是我看了又看的,哪裡有這兩句。」我道:「好姊姊!何苦說破我!我要騙騙娘相信我是個天生的孝子,心裡好偷着歡喜,何苦說破我呢。」說的眾人都笑了。
只見春蘭來說道:「那邊吳老爺回來了。」我連忙過去,到書房裡相見。繼之笑着道;「辛苦,辛苦!」我也笑道:「費心,費心!」繼之道:「你費我甚麼心來?」我道:「我走了,我的事自然都是大哥自己辦了,如何不費心。」坐下便把上海、蘇州一切細情都述了一遍。繼之道:「我催你回來,不為別的,我這個生意,上海是個總字型大小,此刻蘇州分設定了,將來上游蕪湖,九江、漢口,都要設分號,下游鎮江,也要設個字型大小,杭州也是要的。你口音好,各處的話都可以說,我要把這件事煩了你。你只要到各處去開闢碼頭,經理的我自有人。將來都開設定了,你可往來稽查。這裡南京是個中站,又可以時常回來,豈不好麼。」我道:「大哥何以忽然這樣大做起來?」繼之道:「我家裡本是經商出身,豈可以忘了本。可有一層:我在此地做官,不便出面做生意,所以一切都用的是某記,並不出名。在人家跟前,我只推說是你的。你見了那些夥計,萬不要說穿,只有管德泉一個知道實情,其餘都不知道的。」我笑道:「名者,實之賓也;吾其為賓乎?」繼之也一笑。
我道:「我去年交給大哥的,是整數二千銀子。怎麼我這回去查帳,卻見我名下的股份,是二千二百五十兩?」繼之道:「那二百五十兩,是去年年底帳房裡派到你名下的。我料你沒有甚麼用處,就一齊代你入了股。一時忘記了,沒有告訴你。你走了這一次,辛苦了,我給你一樣東西開開心。」說罷,在抽屜裡取出一本極舊極殘的本子來。這本子只有兩三頁,上面濃圈密點的,是一本詞稿。我問道:「這是那裡來的?」繼之道:「你且看了再說,我和述農已是讀的爛熟了。」我看第一闋是《誤佳期》,題目是「美人嚏」。我笑道:「只這個題目便有趣。」繼之道:「還有有趣的呢。」我念那詞:
浴罷蘭湯夜,一陣涼風恁好。陡然嬌嚏兩三聲,消息難分曉。
莫是意中人,提着名兒叫?笑他鸚鵡卻回頭,錯道儂家惱。
我道:「這倒虧他着想。」再看第二闋是《荊州亭》,題目是「美人孕。」我道:「這個可向來不曾見過題詠的,倒是頭一次。」再看那詞是:
一自夢熊占後,惹得嬌慵病久。個裡自分明,羞向人前說有。
鎮日貪眠作嘔,茶飯都難適口。含笑問檀郎:梅子枝頭黃否?
我道:「這句『羞向人前說有』,虧他想出來。」又有第三闋是《解佩令》「美人怒」,詞是:
喜容原好,愁容也好,驀地間怒容越好,一點嬌嗔,襯出桃花紅小,有心兒使乖弄巧。問伊聲悄,憑伊怎了,拚溫存解伊懊惱。剛得回嗔,便笑把檀郎推倒,甚來由到底不曉。
我道:「這一首是收處最好。」第四闋是《一痕沙》「美人乳」。我笑道:「美人乳明明是兩堆肉,他用這《一痕沙》的詞牌,不通!」繼之笑道:「莫說笑話,看罷。」我看那詞是:
遲日昏昏如醉,斜倚桃笙慵睡。乍起領環松,露酥胸。
小簇雙峰瑩膩,玉手自家摩戲。欲扣又還停,盡憨生。我道:「這首隻平平」。繼之道:「好高法眼!」我道:「不是我的法眼高,實在是前頭三闋太好了;如果先看這首,也不免要說好的。」再看第五闋是《蝶戀花》「夫婿醉歸。」我道:「詠美人寫到夫婿,是從對面着想,這題目先好了,詞一定好的。」看那詞是:
日暮挑燈閒徙倚,郎不歸來留戀誰家裡?及至歸來沈醉矣,東歪西倒難扶起。不是貪杯何至此?便太常般,難道儂嫌你?只恐瞢騰傷玉體,教人憐惜渾無計。
我道:「這卻全在美人心意上着想,倒也體貼入微。」第六闋是《眼兒媚》「曉妝」:
曉起嬌慵力不勝,對鏡自忪惺。淡描青黛,輕勻紅粉,約略妝成。檀郎含笑將人戲,故問夜來情。回頭斜眄,一聲低啐,你作麼生!
我道:「這一闋太輕佻了,這一句『故問夜來情』,必要改了他方好。」繼之道:「改甚麼呢?」我道:「這種香艷詞句,必要使他流入閨閣方好。有了這種猥褻句子,怎麼好把他流入閨閣呢!」繼之道:「你改甚麼呢?」我道:「且等我看完了,總要改他出來。」因看第七闋,是《憶漢月》「美人小字」。詞是:
恩愛夫妻年少,私語喁喁輕悄。問到小字每模糊,欲說又還含笑。被他纏不過,說便說郎須記了。切休說與別人知,更不許人前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