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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甫道:「其實廣東話我句句都懂,只是說不上來。象你便好,不拘那裡話都能說。」我道:「學兩句話還不容易麼,我是憑着一卷《詩韻》學說話,倒可以有『舉一反三』的效驗。」端甫道:「奇極了!學說話怎麼用起《詩韻》來?」我道:「並不奇怪。各省的方音,雖然不同,然而讀到有韻之文,卻總不能脫韻的。比如此地上海的口音,把歌舞的歌字讀成『孤』音,凡五歌韻裡的字,都可以類推起來:『搓』字便一定讀成『粗』音,『磨』字一定讀成『模』音的了。所以我學說話,只要得了一個字音,便這一韻的音都可以貫通起來,學着似乎比別人快點。」端甫道:「這個可謂神乎其用了!不知廣東話又是怎樣?」我道:「上海音是五歌韻混了六魚、七虞,廣東音卻是六魚、七虞混了四豪,那『都』『刀』兩個字是同音的,這就可以類推了。」端甫道:「那麼『到』、『妒』也同音了?」我道:「自然。」端甫道:「『道』、『度』如何?」我道:「也同音。」端甫喜道:「我可得了這個學話求音的捷徑了。」
一面說著話,不覺到了青雲裡。王大嫂認準了門口,推門進去,我們站在他身後。只見門裡面一個肥胖婦人,翻身就跑了進去,還聽得咯蹬咯蹬的樓梯響。王大嫂喊道:「秋菊,你的救星恩人到了,跑甚麼!」我心中一喜道:「好了!找着了!」就跟着王大嫂進去。只見一個中年婦人在那裡做鍼黹,一個小丫頭在旁邊打着扇。見了人來,便站起來道:「甚風吹得王大嫂到?」王大嫂道:「不要說起!我為了秋菊,把腿都跑斷了,卻沒有一些好處。張嬸嬸,你叫他下來罷。」那張嬸嬸道:「怎麼秋菊會跑到我這裡來?你不要亂說!」王大嫂道:「好張嬸嬸!你不要瞞我,我已經看見他了。」張嬸嬸道:「聽見說你做媒,把他賣了到妓院裡去,怎麼會跑到這裡。你要秋菊還是問你自己。」王大嫂道:「你還說這個呢,我几乎受了個大累!」說罷,便把如此長短的說了一遍。張嬸嬸才歡喜道:「原來如此。秋菊昨夜慌慌張張的跑了來,說又說得不甚明白,只說有兩個包探,要捉他家二少。這兩位想是包探了?」王大嫂道:「這一位是他們同居的王先生,那一位是包探。」我聽了,不覺哈哈大笑道:「好奇怪,原來你們只當我是包探。」王大嫂獃了臉道:「你不是包探麼?」我道:「我是從南京來的,是黎二少的朋友,怎麼是包探。」王大嫂道:「你既然和他是朋友,為甚又這樣害他?」我笑道:「不必多說了,叫了秋菊下來罷。」張嬸嬸便走到堂屋門口,仰着臉叫了兩聲。只聽得上面答道:「我們大丫頭同他到隔壁李家去了。」原來秋菊一眼瞥見了王大嫂,只道是妓院裡尋他,忽然又見他身後站着我和端甫兩個,不知為了甚事,又怕是景翼央了端甫拿他回去,一發慌了,便跑到樓上。樓上同居的,便叫自己丫頭悄悄的陪他到隔壁去躲避。張嬸嬸叫小丫頭去叫了回來,那樓上的大丫頭自上樓去了。
只見那秋菊生得腫胖臉兒,兩條綫縫般的眼,一把黃頭髮,腰圓背厚,臀聳肩橫。不覺心中暗笑,這種人怎麼能賣到妓院裡去,真是無奇不有的了。又想這副尊容,怎麼配叫秋菊!這秋菊兩個字何等清秀,我們家的春蘭,相貌甚是嬌好,我姊姊還說他不配叫春蘭呢。這個人的尊範,倒可以叫做冬瓜。想到這裡,几乎要笑出來。忽又轉念:我此刻代他辦正經事,如何暗地裡調笑他,顯見得是輕薄了。連忙止了妄念道:「既然找了出來,我們且把他送回蔡嫂處罷,他那裡惦記得很呢。」張嬸嬸道:「便是我清早就想送他回去,因為這孩子嘴舌笨,說甚麼包探咧、妓院咧,又是二少也嚇慌了咧,我不知是甚麼事,所以不敢叫他露臉。此刻回去罷。但不知還回黎家不回?」我道:「黎家已經賣了他出來了,還回去作甚麼!」於是一行四個人,出了青雲裡,叫了四輛車,到靖遠街去。
那蔡嫂一見了秋菊,沒有一句說話,摟過去便放聲大哭。秋菊不知怎的,也哀哀的哭起來。哭了一會,方纔止住。問秋菊道:「你謝過了兩位君子不曾?」秋菊道:「怎的謝?」蔡嫂道:「傻丫頭,磕個頭去。」我忙說:「不必了。」他已經跪下磕頭。那房子又小,擠了一屋子的人,轉身不得,只得站着生受了他的。他磕完了,又向端甫磕頭。我便對蔡嫂道:「我辦這件事時,正愁着找了出來,沒有地方安插他;我們兩個,又都沒有家眷在這裡。此刻他得了舊主人最好了,就叫他暫時在這裡住着罷。」蔡嫂道:「這個自然,黎家還去得麼!他就在我這裡守一輩子。我們雖是窮,該吃飯的熬了粥吃,也不多這一口。」我道:「還講甚麼守的話!我聽說希銓是個癱廢的人,娶親之後,並未曾圓房,此刻又被景翼那廝賣出來,已是義斷恩絶的了,還有甚麼守節的道理。趕緊的同他另尋一頭親事,不要誤了他的年紀是真。」蔡嫂道:「人家明媒正娶的,圓房不圓房,誰能知道。至于賣的事,是大伯子的不是。翁姑丈夫,並不曾說過甚麼。倘使不守,未免禮上說不過去,理上也說不過去。」我道:「他家何嘗把他當媳婦看待,個個都提着名兒叫,只當到他家當了幾年丫頭罷了。」蔡嫂沉吟了半晌道:「這件事還得與拙夫商量,婦道人家,不便十分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