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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賀在這首詩裡,通過夢遊月宮,描寫天上仙境,以排遣個人苦悶。天上眾多仙女在清幽的環境中,你來我往,過着一種寧靜的生活。而俯視人間,時間是那樣短促,空間是那樣渺小,寄寓了詩人對人事滄桑的深沉感慨,表現出冷眼看待現實的態度。想象豐富,構思奇妙,用比新穎,體現了李賀詩歌變幻怪譎的藝術特色。
(劉逸生)
天上謡
天上謡
李賀
天河夜轉漂回星,銀浦流雲學水聲。
玉宮桂樹花未落,仙妾采香垂珮纓。
秦妃捲簾北窗曉,窗前植桐青鳳小;
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
粉霞紅綬藕絲裙,青洲步拾蘭苕春。
東指羲和能走馬,海塵新生石山下。
在一個晴朗的夜晚,詩人遊目太空,被璀璨的群星所吸引,於是張開想象的翅膀,飛向那美麗的天庭。
詩共十二句,分成三個部分。開頭兩句寫天河。天河,絢爛多姿,逗人遐想,引導他由現實世界進入幻想世界。天河在轉動,迴蕩着的流星,泛起縷縷銀光。星雲似水,沿著「河床」流淌,凝神諦聽,彷彿潺潺有聲。這些是詩人站在地面上仰望星空的所見所感,寫實之中揉有一些虛構成分,顯示了想象的生發過程。
中間八句具體描述天庭的景象,陸續展示了四個各自獨立的畫面。畫面之一是:月宮裡的桂樹花枝招展,香氣襲人。仙女們正在採摘桂花,把它裝進香囊,掛在衣帶上。「花未落」意即「花不落」。仙樹不枯,仙花不落,它與塵世的「馨香易銷歇,繁華會枯槁」形成鮮明的比照。畫面之二是:秦妃當窗眺望曉色。秦妃即弄玉,相傳為秦穆公的女兒,嫁給了蕭史,學會吹簫。一天,夫妻二人「同隨鳳飛去」,成了神仙。此時,晨光熹微,弄玉正捲起窗帘,觀賞窗外的晨景。窗前的梧桐樹上立着一隻小巧的青鳳。它顯然就是當年引導他們夫婦升天的那只神鳥。弄玉升天已有一千餘年,而紅顏未老。那青鳳也嬌小如故。時間的推移,沒有在她(它)們身上留下任何痕跡,這是天庭的神奇之處。然而,天宮歲月也並非毫無變化。它有晨昏之別,仙人也有夙興夜寐的生活習慣,這些又似與人世無異。畫面之三是神奇的耕牧圖景。仙人王子晉吹着細長的笙管,驅使神龍翻耕煙雲,播種瑤草,多麼悠閒自在!畫面之四是:穿著艷麗服裝的仙女,漫步青洲,尋芳拾翠。青洲是傳說中的仙洲,山川秀麗,林木繁密,始終保持着春天的景色。來這兒踏青的仙女,採摘蘭花,指顧言談,十分舒暢。上述各個互不連綴,然而卻顯得和諧統一的畫面,都以仙人活動為主體,以屋宇、花草、龍鳳等等為陪襯,突出天上閒適的生活和優美的環境,以與人世相對比。這正是詩歌的命意所在。
人間怎樣呢?末兩句用雄渾的筆墨作了概略的點染。在青洲尋芳拾翠的仙女,偶然俯首觀望,指點說:羲和駕着日車奔馳,時間過得飛快,東海三神山周遭的海水新近又幹了,變成陸地,揚起塵土來了。這就是人們所常說的「滄海變桑田」。詩人借助具體的形象,表現了塵世變化之大和變化之速。對比之下,天上那種春光永駐、紅顏不老的狀況,就顯得特別可貴。
這是一首遊仙詩。李賀虛構了一個盡善盡美的仙境,顯然有所寄託。詩人心懷壯志而生不逢時,寶貴的青春年華被白白地浪費了,這叫他怎不憤恨不已?「逝將去女,適彼樂士。」(《詩經。魏風。碩鼠》)對美好生活的嚮往,正是對當時社會現實和個人境遇不滿的曲折表現。
這首詩想象富麗,具有濃烈的浪漫氣息。詩人運用神話傳說,創造出種種新奇瑰麗的幻境來。詩中所提到的人物和鋪敘的某些情節,都是神話傳說中的內容。但詩人又借助于想象,把它們加以改造,使之更加具體鮮明,也更加新奇美麗。象「王子吹笙鵝管長,呼龍耕煙種瑤草」,不僅使王子吹的笙有形可見,而且鮮明地展示了「龍耕」的美妙境界。這是詩人幻想的產物,卻又是某種實體的反照。詩人寫子虛烏有的幻境,實際是把世間的人情物態塗上神奇的色彩。例如蘭桂芬芳,與人間無異;而桂花不落,蘭花常開,卻又是天上特有的景象;仙妾采香,秦妃捲簾,她們的神情舉止與常人沒有什麼不同,但仙妾採摘的是月宮裡不落的桂花,秦妃身邊有嬌小的青鳳相伴,而且她(它)們都永不衰老,這又充滿神話色彩。詩人運用這種手法,巧妙地把神和人結合起來,把理想和現實結合起來,使抽象的理想成為可以觀照的物象,因而顯得深刻雋永,而又有生氣灌注。這首詩,全詩十二句,句句都有物象可見,詩人用精心選擇的動詞把某些物象聯繫起來,使之構成情節,並且分別組合為六個不同的畫面。它們雖無明顯的連綴跡象,但彼此色調諧和,氣韻相通。這種「合而若離,離而實合」的結構方式顯得異常奇妙。
詩歌首尾起落較大。開頭二句是詩人仰望星空所得的印象,結末二句則是仙人俯視塵寰所見的情景。前者從現實世界進入幻想世界,後者又從幻想世界回到現實世界,一起一落,首尾相接,渾然一體。
詩的題目是《天上謡》,「謡,聲逍遙也。」意即用韻比較自由,聲音富於變化,吟誦起來,輕快優美。這首詩的腳韻換了三次,平仄交互,時清時濁。各句平仄的排列有的整飭,有的參差錯落,變化頗大,這種于參差中見整飭的韻律安排,顯得雄峻鏗鏘。
(朱世英)
浩歌
浩歌
李賀
南風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吳移海水。
王母桃花千遍紅,彭祖巫咸幾回死?
青毛驄馬參差錢,嬌春楊柳含細煙。
箏人勸我金屈卮,神血未凝身問誰?
不須浪飲丁都護,世上英雄本無主。
買絲綉作平原君,有酒唯澆趙州土。
漏催水咽玉蟾蜍,衛娘發薄不勝梳。
羞見秋眉換新綠,二十男兒那刺促!
春晴之日,李賀隨同朋友們騎馬來到郊外遊覽。眼前山含秀氣,水泛新綠,桃花攢簇如火,柳枝搖曳似煙。詩人在悅目賞心之餘,不禁神馳物外,感慨萬端。從秀麗的山姿水態,想到它們難免發生滄海桑田的變化;從嬌艷的紅桃綠柳想到人生的短暫易逝。一者悲悼好景不長,一者慨嘆年命難久。詩歌所表達的正是這樣一種特殊的境遇和情懷。
詩題《浩歌》本於《楚辭。九歌。少司命》:「望美人兮未來,臨風恍兮浩歌。」「浩歌」是大聲唱歌的意思。一般說來,寫作這樣的詩宜從敘事寫景入手。但詩人不屑于蹈襲故常,偏從虛處落筆,一開始就把想象的世界展現在讀者面前:「南風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吳移海水。」幻象紛呈,雄奇詭譎,卻又把滄海桑田的「意」婉曲而又鮮明地表達出來了。宋人劉辰翁評這首詩說:「從『南風』一句便不可及,佚蕩宛轉,真俠少年之度。」(引自姚佺《昌谷集註解定本》)詩人用豪放的筆觸,雄奇的景象,抒發自己淒傷的情懷,真是既「佚蕩」,又「宛轉」,字裡行間充溢着一種驚世駭俗的英氣,所謂「俠少年之度」,指的就是這種非凡的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