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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句是去年的事。鴻雁每年秋天由北飛南。徐州在洛陽之東,經過徐州的南飛鴻雁,不能來自洛陽。但因張愔墓在洛陽,而盼盼則住在徐州,所以詩人緣情構想,認為在盼盼的心目中,這些相傳能夠給人傳書的候鳥,一定是從洛陽來的,可是人已長眠,不能寫信,也就更加感物思人了。
次句是當前的事。玄禽即燕子。社日是春分前後的戊日,古代祭祀土神、祈禱豐收的日子。燕子每年春天,由南而北。逼近社日,它們就來了。燕子雌雄成對地生活,雙宿雙飛,一向用來比喻恩愛夫妻。盼盼現在是合歡床上的獨眠人,看到雙宿雙飛的燕子,怎麼能不發生人不如鳥的感嘆呢?
人在感情的折磨中過日子,有時覺得時間過得很慢,所以前詩說「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長」;而有時又變得麻木,覺得時間流逝很快,所以本詩說:「適看鴻雁洛陽回,又睹玄禽逼社來。」這兩句只作客觀描寫,但卻從另外兩個角度再次發掘和顯示了盼盼的深情。
後兩句從無心玩弄樂器見意,寫盼盼哀嘆自己青春隨愛情生活的消逝而消逝。周邦彥《解連環》云:「燕子樓空,暗塵鎖一床絃索」,即從這兩句化出,又可以反過來解釋這兩句。瑟以瑤飾,簫以玉製,可見貴重,而讓它們蒙上蛛網灰塵,這不正因為憶鴻雁之無法傳書,看燕子之雙飛雙宿而使自己發生「綺羅絃管」,從此永休“(蔣防《霍小玉傳》)之嘆嗎?前兩句景,後兩句情,似斷實連,章法極妙。
和詩的最後一首,着重在「感彭城舊遊」,但又不直接描寫對舊遊之回憶,而是通過張仲素告訴他的情況,以抒所感。
當年春天,張仲素從洛陽回來與白居易相見,提到他曾到張愔墓上去過。張仲素當然也還說了許多別的,但使白居易感到驚心動魄的,乃是墳邊種的白楊樹都已經長得又粗又高,可以作柱子了,那麼,怎麼能使得盼盼的花容月貌最後不會變成灰土呢?彭城舊遊,何可再得?雖只是感今,而懷舊之意自在其內。
這兩組詩,遵循了最嚴格的唱和方式。詩的題材主題相同,詩體相同,和詩用韻與唱詩又為同一韻部,連押韻各字的先後次序也相同,既是和韻又是次韻。唱和之作,最主要的是在內容上要彼此相應。張仲素的原唱,是代盼盼抒發她「念舊愛而不嫁」的生活和感情的,白居易的繼和則是抒發了他對於盼盼這種生活和感情的同情和愛重以及對於今昔盛衰的感嘆。一唱一和,處理得非常恰當。當然,內容彼此相應,並不是說要亦步亦趨,使和詩成為唱詩的複製品和摹擬物,而要能同中見異,若即若離。從這一角度講,白居易的和詩藝術上的難度就更高一些。總的說來,這兩組詩如兩軍對壘,工力悉敵,表現了兩位詩人精湛的藝術技巧,是唱和詩中的佳作。
(沈祖棻程千帆)
藍橋驛見元九詩
藍橋驛見元九詩
白居易
藍橋春雪君歸日,秦嶺秋風我去時。
每到驛亭先下馬,循牆繞柱覓君詩。
元和十年(
815),元稹自唐州奉召還京,春風得意,道經藍橋驛,在驛亭壁上留下一首《留呈夢得、子厚、致用》的七律。八個月後,白居易自長安貶江州,滿懷侘傺,經過這裡,讀到了元稹這首律詩。前後八個月,風雲變幻如此詭譎,白居易感慨萬千地寫下這首絶句──《藍橋驛見元九詩》。
元稹題在驛亭的那首詩說:「千層玉帳鋪松蓋,五出銀區印虎蹄。」「玉帳」、「銀區」說明他經過這裡時正逢春雪,所以白詩一開頭就說:「藍橋春雪君歸日」。元稹西歸長安,事在初春,小桃初放;白居易東去江州,時為八月,滿目秋風,因此,第二句接上「秦嶺秋風我去時」。「秦嶺」泛指商州道上的山嶺,是他此行所經之地①。白居易謫江州,自長安經商州這一段,與元稹西歸的道路是一致的。在藍橋驛既然看到元詩,後此沿途驛亭很多,還可能留有元稹的題詠,所以三、四句接著說:「每到驛亭先下馬,循牆繞柱覓君詩。」
這首絶句,乍讀只是平淡的征途紀事,頂多不過表現白於元交誼甚篤,愛其人而及其詩而已。其實,這貌似平淡的二十八字,卻暗含着詩人心底下的萬頃波濤。
元稹于元和五年自監察御史貶為江陵士曹參軍,經歷了五年屈辱生涯。到元和十年春奉召還京,他是滿心喜悅、滿懷希望的。題在藍橋驛的那首七律的結句說:「心知魏闕無多地,十二瓊樓百里西。」那種得意的心情,簡直呼之慾出。可是,好景不常,他正月剛回長安,三月就再一次遠謫通州。所以,白詩第一句「藍橋春雪君歸日」,顯然在歡笑中含着眼淚。更難堪的是:正當他為元稹再一次遠謫而難過的時候,現在,自己又被貶江州。那麼,被秦嶺秋風吹得飄零搖落的,又豈只是白氏一人而已,實際上,這秋風吹撼的,正是兩位詩人共同的命運。春雪、秋風,西歸、東去,道路往來,風塵仆仆,這道路,乃是一條悲劇的人生道路!「每到驛亭先下馬,循牆繞柱覓君詩」,詩人處處留心,循牆繞柱尋覓的,豈只是元稹的詩句,簡直是元稹的心,是兩人共同的悲劇道路的軌跡!友情可貴,題詠可歌,共同的遭際,更是可泣。而這許多可歌可泣之事,詩中一句不說,只寫了春去秋來,雪飛風緊,讓讀者自己去尋覓包含在春雪秋風中的人事升沉變化,去體會詩人那種沉痛淒愴的感情。這正是所謂「言淺而深,意微而顯」,極盡風人之能事。
一首詩總共才二十八個字,卻容納如許豐富的感情,這是不容易的。關鍵在於遣詞用字。如,寫元稹當日奉召還京,着一「春」字、「歸」字,喜悅自明;寫自己今日遠謫江州,着一「秋」字、「去」字,悲慼立見。「春」字含着希望,「歸」字藏着溫暖,「秋」字透出悲涼,「去」字暗含斥逐。這幾個字,既顯得對仗工穩,見紀時敘事之妙用;又顯得感情色彩鮮明,盡抒情寫意之能事。尤其可貴者,結處別開生面,以人物行動收篇,用細節刻劃形象,取得了七言絶句往往難以達到的藝術效果。這種細節傳神,主要表現在「循、繞、覓」三個字上。牆言「循」,則見寸寸搜尋;柱言「繞」,則見面面俱到;詩言「覓」,則見片言隻字,無所遁形。三個動詞連在一句,準確地描繪出詩人在本來不大的驛亭裡轉來轉去,摩挲拂試,仔細辨認的動人情景。且七言中三用動詞,構成三個意群,吟誦起來,就顯得節奏短而迫促,如繁弦急管並發,更襯出詩人匆遽的行動和急切的心情。通過這種傳神的細節描繪和音樂旋律的烘托,詩人的形象和內心活動,淋漓盡致地展現在我們面前,使人深深為他懷友思故的真情摯意所感動,激起我們對他遭逢貶謫、天涯淪落的無限同情。一個結句獲得如此強烈的藝術效果,更是這首小詩的特色。
(賴漢屏)
舟中讀元九詩
舟中讀元九詩
白居易
把君詩卷燈前讀,詩盡燈殘天未明。
眼痛滅燈猶暗坐,逆風吹浪打船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