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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並非為寫「古原」而寫古原,同時又安排一個送別的典型環境:大地春回,芳草芊芊的古原景象如此迷人,而送別在這樣的背景上發生,該是多麼令人惆悵,同時又是多麼富於詩意呵。「王孫」二字借自楚辭成句,泛指行者。「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說的是看見萋萋芳草而懷思行遊未歸的人。而這裡卻變其意而用之,寫的是看見萋萋芳草而增送別的愁情,似乎每一片草葉都飽含別情,那真是:「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李煜《清平樂》)。這是多麼意味深長的結尾啊!詩到此點明「送別」,結清題意,關合全篇,「古原」、「草」、「送別」打成一片,意境極渾成。
全詩措語自然流暢而又工整,雖是命題作詩,卻能融入深切的生活感受,故字字含真情,語語有餘味,不但得體,而且別具一格,故能在「賦得體」中稱為絶唱。
(周嘯天)
自河南經亂,關內阻饑,兄弟離散,各在一處。
自河南經亂,關內阻饑,兄弟離散,各在一處。
因望月有感,聊書所懷,寄上浮梁大兄、於潛七兄、烏江十五兄,兼示符離及下邽弟妹
白居易
時難年荒世業空,弟兄覊旅各西東。
田園寥落干戈後,骨肉流離道路中。
弔影分為千里雁,辭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應垂淚,一夜鄉心五處同。
白居易所處的中唐是一個多難的時代,他從十多歲開始,即因戰亂而離家四處飄泊。德宗貞元十五年(
799)春,宣武軍(治所在開封)節度使董晉死,其部下舉兵叛亂。繼之彰義軍(治所在汝南)節度使吳少誠亦叛,唐朝廷不得不發兵征討,河南一帶再次淪為戰亂的中心。由於漕運受阻,加上旱荒頻仍,關內(今陝西省中部、北部及甘肅一部分地區)饑饉十分嚴重。就在這一年秋,白居易為宣州刺史所貢,第二年春在長安考中進士,旋即東歸省親。這首河南經亂書懷的詩,大約就寫於這一時期。
這是一首感情濃郁的抒情詩,讀來如聽詩人傾訴自己身受的離亂之苦。在這戰亂饑饉災難深重的年代裡,祖傳的家業蕩然一空,兄弟姊妹拋家失業,覊旅行役,天各一方。迴首兵燹後的故鄉田園,一片寥落淒清。破敝的園舍雖在,可是流離失散的同胞骨肉,卻各自奔波在異鄉的道路之中。詩的前兩聯就是從「時難年荒」這一時代的災難起筆,以親身經歷概括出戰亂頻年、家園荒殘、手足離散這一具有典型意義的苦難的現實生活。接着詩人再以「雁」、「蓬」作比:手足離散各在一方,猶如那分飛千里的孤雁,只能弔影自憐;辭別故鄉流離四方,又多麼象深秋中斷根的蓬草,隨着蕭瑟的西風,飛空而去,飄轉無定。「弔影分為千里雁,辭根散作九秋蓬」兩句,一向為人們所傳誦。詩人不僅以千里孤雁、九秋斷蓬作了形象貼切的比擬,而且以弔影分飛與辭根離散這樣傳神的描述,賦予它們孤苦淒惶的情態,深刻揭示了飽經戰亂的零落之苦。孤單的詩人淒惶中夜深難寐,舉首遙望孤懸夜空的明月,情不自禁聯想到飄散在各地的兄長弟妹們,如果此時大家都在舉目遙望這輪勾引無限鄉思的明月,也會和自己一樣潸潸淚垂吧!恐怕這一夜之中,流散五處深切思念家園的心,也都會是相同的。詩人在這裡以綿邈真摯的詩思,構出一幅五地望月共生鄉愁的圖景,從而收結全詩,創造出渾樸真淳、引人共鳴的藝術境界。
全詩以白描的手法,採用平易的家常話語,抒寫人們所共有而又不是人人俱能道出的真實情感。清劉熙載在《藝概》中說:「常語易,奇語難,此詩之初關也。奇語易,常語難,此詩之重關也。香山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白居易的這首詩不用典故,不事藻繪,語言淺白平實而又意藴精深,情韻動人,堪稱「用常得奇」的佳作。
(左成文)
同李十一醉憶元九
同李十一醉憶元九
白居易
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籌。
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
唐人喜歡以行第相稱。這首詩中的「元九」就是在中唐詩壇上與白居易齊名的元稹。元和四年(
809),元稹奉使去東川。白居易在長安,與他的弟弟白行簡和李杓直(即詩題中的李十一)一同到曲江、慈恩寺春遊,又到杓直家飲酒,席上憶念元稹,就寫了這首詩。這是一首即景生情、因事起意之作,以情深意真見長。
詩的首句,據當時參加游宴的白行簡在他寫的《三夢記》中記作「春來無計破春愁」,照說應當是可靠的;但《白氏長慶集》中卻作「花時同醉破春愁」。一首詩在傳鈔或刻印過程中會出現異文,而作者對自己的作品也會反覆推敲,多次易稿。就此詩來說,白行簡所記可能是初稿的字句,《白氏長慶集》所錄則是最後的定稿。那麼,詩人為什麼要作這樣的修改呢?在章法上,詩的首句是「起」,次句是「承」,第三句當是「轉」。從首句與次句的關係看,把「春來無計」改為「花時同醉」,就與「醉折花枝」句承接得更緊密,而在上下兩句中,「花」字與「醉」字重複顛倒運用,更有相映成趣之妙。再就首句與第三句的關係看,「春愁」原是「憶故人」的伏筆,但如果一開頭就說「無計破春愁」,到第三句將無法顯示轉折。這樣一改動,先說春愁已因花時同醉而破,再在第三句中用「忽憶」兩字陡然一轉,才見波瀾起伏之美,從而跌出全篇的風神。
這首詩的特點是,即席拈來,不事雕琢,以極其樸素、極其淺顯的語言,表達了極其深厚、極其真摯的情意。而情意的表達,主要在篇末「計程今日到梁州」一句。「計程」由上句「忽憶」來,是「憶」的深化。故人相別,居者憶念行者時,隨着憶念的深入,常會計算對方此時已否到達目的地或正在中途某地。這裡,詩人意念所到,深情所注,信手寫出這一生活中的實意常情,給人以特別真實、特別親切之感。
白居易對元稹行程的計算是很準確的。當他寫這首《醉憶元九》詩時,元稹正在梁州,而且寫了一首《梁州夢》:「夢君同繞曲江頭,也向慈恩院院游。亭吏呼人排去馬,忽驚身在古梁州。」元稹對這首詩的說明是:「是夜宿漢川驛,夢與杓直、樂天同遊曲江,兼入慈恩寺諸院,倏然而寤,則遞乘及階,郵吏已傳呼報曉矣。」巧的是,白居易詩中寫的真事竟與元稹寫的夢境兩相吻合。這件事,表面上有一層神秘色彩,其實是生活中完全可能出現的巧合,而這一巧合正是以元、白平日的友情為基礎的。唐代長安城東南的慈恩寺和曲江是當時游賞勝地。而且,進士登科後,皇帝就在曲江賜宴;慈恩寺塔即雁塔,又是新進士題名之處。元、白兩人想必常到這兩處共同遊宴。對元稹說來,當他在孤寂的旅途中懷念故人、追思昔游時,這兩處長安名勝,不僅在日間會時時浮上他的心頭,當然也會在夜間進入他的夢境。由於這樣一個夢原本來自對故人、對長安、對舊遊的朝夕憶念,他也只是如實寫來,未事渲染,而無限相思、一片真情已全在其中。其情深意真,是可以與白詩比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