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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中的「十五夜」,結合三、四兩句來看,應指中秋之夜。詩題,《全唐詩》作《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杜郎中,名不詳。在唐代詠中秋的篇什中,這是較為著名的一首。
「中庭地白樹棲鴉」。月光照射在庭院中,地上好象鋪了一層霜雪。蕭森的樹蔭裡,鴉鵲的聒雜訊逐漸消停下來,它們終於適應了皎月的刺眼驚擾,先後進入了睡鄉。詩人寫中庭月色,只用「地白」二字,卻給人以積水空明、澄靜素潔之感,使人不由會聯想起李白的名句「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沉浸在清美的意境之中。「樹棲鴉」,主要應該十五夜望月
是聽出來的,而不是看到的。因為即使在明月之夜,人們也不大可能看到鴉鵲的棲宿;而鴉鵲在月光樹蔭中從開始的驚惶喧閙(周邦彥《蝶戀花》詞有句「月皎驚烏棲不定」,也就是寫這種意境)到最後的安定入睡,卻完全可能憑聽覺感受出來。「樹棲鴉」這三個字,樸實、簡潔、凝煉,既寫了鴉鵲棲樹的情狀,又烘託了月夜的寂靜。
「冷露無聲濕桂花」。由於夜深,秋露打濕庭中桂花。如果進一步揣摩,更會聯想到這桂花可能是指月中的桂樹。這是暗寫詩人望月,正是全篇點題之筆。詩人在萬籟俱寂的深夜,仰望明月,凝想入神,絲絲寒意,輕輕襲來,不覺浮想聯翩,那廣寒宮中,清冷的露珠一定也沾濕了桂花樹吧?這樣,「冷露無聲濕桂花」的意境,就顯得更悠遠,更耐人尋思。你看他選取「無聲」二字,那麼細緻地表現出冷露的輕盈無跡,又渲染了桂花的浸潤之久。而且豈只是桂花,那樹下的白兔呢,那揮斧的吳剛呢,那「碧海青天夜夜心」的嫦娥呢?詩句帶給我們的是多麼豐富的美的聯想。
明月當空,難道只有詩人獨自在那裡凝神注望嗎?普天之下,有誰不在低回賞月,神馳意遠呢?於是,水到渠成,吟出了「今夜月明人盡望,不知秋思落誰家」。前兩句寫景,不帶一個「月」字;第三句才明點望月,而且推己及人,擴大瞭望月者的範圍。但是,同是望月,那感秋之意,懷人之情,卻是人各不同的。詩人悵然于家人離散,因而由月宮的淒清,引出了入骨的相思。他的「秋思」必然是最濃摯的。然而,在表現的時候,詩人卻並不採用正面抒情的方式,直接傾訴自己的思念之切;而是用了一種委婉的疑問語氣:不知那茫茫的秋思會落在誰的一邊(「誰家」,就是「誰」,「家」是語尾助詞,無實義)。明明是自己在懷人,偏偏說「秋思落誰家」,這就將詩人對月懷遠的情思,表現得蘊藉深沉。似乎秋思唯詩人獨有,別人儘管也在望月,卻並無秋思可言。這真是無理之極,然而愈顯出詩人情痴,手法確實高妙。在煉字上,一個「落」字,新穎妥貼,不同凡響,它給人以動的形象的感覺,彷彿那秋思隨着銀月的清輝,一齊灑落人間似的。《全唐詩》錄此詩,「落」字作「在」,就顯得平淡寡味,相形見絀了。
這首詩意境很美,詩人運用形象的語言,豐美的想象,渲染了中秋望月的特定的環境氣氛,把讀者帶進一個月明人遠、思深情長的意境,加上一個唱嘆有神、悠然不盡的結尾,將別離思聚的情意,表現得非常委婉動人。
(徐竹心)
宮詞一百首(選一)
宮詞一百首(選一)
王建
樹頭樹底覓殘紅,一片西飛一片東。
自是桃花貪結子,錯教人恨五更風。
王建《宮詞》共百首,描寫宮女生活,素材據說得自一位作內侍的宗人王守澄。但它也並非全屬紀實性質,《石洲詩話》說:「其詞之妙,則自在委曲深摯中別有頓挫,如僅以就事直寫觀之,淺矣。」頗中肯綮。這首詩是其中較有代表性的、膾炙人口的一首。
詩一開始就展開具體形象的畫面:宮中,一個暮春的清晨,宮女徘徊於桃樹下,看看「樹頭」,花朵越來越稀:「樹底」則滿地「殘紅」。這景象使她們感到惆悵,於是一片一片拾掇起狼藉的花瓣,一邊拾,一邊怨,怨東風的薄情,嘆桃花的薄命……。在古典詩歌中,傷春惜花,常與年華逝去,或受到摧殘聯繫在一起的。如「洛陽女兒好顏色,坐見落花長嘆息。今年花落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劉希夷《代悲白頭翁》)宮人的惜花恨風,只是自覺不自覺地移情於物罷了,也隱含着對自身薄命的嗟傷。
詩上下聯間有一個轉折。從「覓殘紅」突然想到「桃花貪結子」,意境進了一層。《詩經。周南。桃夭》云:「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用桃花結子來暗示女子出嫁,此詩「桃花貪結子」一樣具強烈的暗示性。桃花結子是自然的、合理的,人也一樣。然而封建時代的宮女,連開花結子的桃花都不如,寫「桃花貪結子」,就深深暗示出宮女難言的隱衷和痛苦。
到這裡,讀者會感到宮女惜花的心情漸漸消逝,代之以另一種情緒,這就是羡花、乃至妒花了。從惜花恨風到羡花妒花,是詩情的轉折,也就是「在委曲深摯中別有頓挫」(《石洲詩話》)。這一頓挫,使詩情發生跳躍,意境為之深化。如果說僅僅從惜花恨風,讀者還難以分辨宮女之怨與洛陽女兒之怨的不同;那麼,這羡花妒花的情緒,就把二者完全區別開來,寫出了人物感情的個性,賦與形象以深度與厚度了。同時,這一轉折又合乎生活邏輯,過渡自然:桃花被五更風吹散、吹落,引起宮女們的憐惜和怨恨,她們把桃花比為自己,同有一種淪落之感;但桃花凋謝了會結出甘美的果實來,這又自然勾起宮女的羡艷、妒嫉了。但詩人的運筆不這樣直截表達,卻說是桃花因「貪」結子而自願凋謝,花謝並非「五更風」掃落之過。措詞委婉,突出了桃花有結子的自由,也就是突出了宮女命運的大可怨恨。此詩就生動形象地通過宮女的思想活動的景物化,深刻揭露了封建制度反人道的現實。
王建《宮詞》以白描見長,語言平易清新。此詩近於口語,並適當運用重疊修辭,念來琅琅上口,具有民歌風調。尤其因為在明快中見委曲,于流利中寓頓挫,便成為宮詞中百里挑一的佳作。
(周嘯天)
牡丹
牡丹
薛濤
去春零落暮春時,淚濕紅箋怨別離。
常恐便同巫峽散,因何重有武陵期?
傳情每向馨香得,不語還應彼此知。
只欲欄邊安枕席,夜深閒共說相思。
這首《牡丹》詩用「情重更斟情」的手法,把花人之間的感情反覆掂掇,造成情意綿綿的意境,構思新穎纖巧,獨具藝術風采。
「去春零落暮春時,淚濕紅箋怨別離。」別後重逢,有太多的興奮,亦有無限的情思。面對眼前盛開的牡丹花,卻從去年與牡丹的分離落墨,把人世間的深情厚意濃縮在別後重逢的特定場景之中。「紅箋」,當指薛濤紙,是詩人創製的深紅小箋。「淚濕紅箋」句,詩人自己進入了角色,讀來親切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