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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李肇因見李嘉祐集中有「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的詩句,便譏笑王維「好取人文章嘉句」(《國史補》捲上);明人胡應麟力闢其說:「摩詰盛唐,嘉祐中唐,安得前人預偷來者?此正嘉祐用摩詰詩。」(《詩藪。內編》卷五)按,嘉祐與摩詰同時而稍晚,誰襲用誰的詩句,這很難說;然而,從藝術上看,兩人詩句還是有高下的。宋人葉夢得說:「此兩句好處,正在添『漠漠』『陰陰』四字,此乃摩詰為嘉祐點化,以自見其妙。如李光弼將郭子儀軍,一號令之,精采數倍。」(《石林詩話》捲上)「漠漠」有廣闊意,「陰陰」有幽深意,「漠漠水田」「陰陰夏木」比之「水田」和「夏木」,畫面就顯得開闊而深邃,富有境界感,渲染了積雨天氣空濛迷茫的色調和氣氛。
如果說,首聯所寫農家無憂無慮的勞動生活已引起詩人的濃厚興趣和欣羡之情,那麼,面對這黃鸝、白鷺的自由自在的飛鳴,詩人自會更加陶醉不已。而且這兩聯中,人物活動也好,自然景色也好,並不是客觀事物的簡單摹擬,而是經過詩人心靈的感應和過濾,染上了鮮明的主觀色彩,體現了詩人的個性。對於「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的王維來說,置身于這世外桃源般的輞川山莊,真可謂得其所哉了,這不能不使他感到無窮的樂趣。下面兩聯就是抒寫詩人隱居山林的禪寂生活之樂的。
「山中習靜觀朝槿,松下清齋折露葵。」詩人獨處空山之中,幽棲松林之下,參木槿而悟人生短暫,采露葵以供清齋素食。這情調,在一般世人看來,未免過分孤寂寡淡了吧?然而早已厭倦塵世喧囂的詩人,卻從中領略到極大的興味,比起那紛紛擾擾、爾虞我詐的名利場,何啻天壤雲泥!
「野老與人爭席罷,海鷗何事更相疑?」野老是詩人自謂。詩人快慰地宣稱:我早已去機心,絶俗念,隨緣任遇,於人無礙,與世無爭了,還有誰會無端地猜忌我呢?庶几乎可以免除塵世煩惱,悠悠然耽于山林之樂了。《莊子。雜篇。寓言》載:楊朱去從老子學道,路上旅舍主人歡迎他,客人都給他讓座;學成歸來,旅客們卻不再讓座,而與他「爭席」,說明楊朱已得自然之道,與人們沒有隔膜了。《列子。黃帝篇》載:海上有人與鷗鳥相親近,互不猜疑。一天,父親要他把海鷗捉回家來,他又到海濱時,海鷗便飛得遠遠的,心術不正破壞了他和海鷗的親密關係。這兩個充滿老莊色彩的典故,一正用,一反用,兩相結合,抒寫詩人澹泊自然的心境,而這種心境,正是上聯所寫「清齋」「習靜」的結果。
這首七律,形象鮮明,興味深遠,表現了詩人隱居山林、脫離塵俗的閒情逸致,是王維田園詩的一首代表作。從前有人把它推為全唐七律的壓卷,說成「空古準今」的極至,固然是出於封建士大夫的偏嗜;而有人認為「淡雅幽寂,莫過右丞《積雨》」,讚賞這首詩的深邃意境和超邁風格,藝術見解還是不錯的。(參看趙殿成箋注《王右丞集》卷十)
(趙慶培)
息夫人
息夫人
王維
莫以今時寵,能忘舊日恩。
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
中國古典詩歌,包括唐詩在內,敘事詩很不發達。特別是近體詩,由於篇幅和格律的艱制,更難於敘事。但在唐詩發展過程中,有一個現象值得注意,即其中某些小詩,雖然篇幅極為有限,卻仍企圖反映一些曲折、複雜的事件;如果對這些事件推根求源,展開聯想,則似乎要有相當篇幅的敘事詩才能敘述得了。象王維這首五絶就是這樣。
息夫人本是春秋時息國君主的妻子。公元前
680年,楚王滅了息國,將她據為己有。她在楚宮裡雖生了兩個孩子,但默默無言,始終不和楚王說一句話。「莫以今時寵,能忘舊日恩」,說不要以為你今天的寵愛,就能使我忘掉舊日的恩情。這象是息夫人內心的獨白,又象是詩人有意要以這種弱小者的心聲,去讓那些強暴貪婪的統治者喪氣。「莫以」、「能忘」,構成一個否定的條件句,以新寵並不足以收買息夫人的心,反襯了舊恩的珍貴難忘,顯示了淫威和富貴並不能徹底征服弱小者的靈魂。「看花滿眼淚,不共楚王言。」舊恩難忘,而新寵實際上是一種侮辱。息夫人在富麗華美的楚宮裡,看著本來使人愉悅的花朵,卻是滿眼淚水,對追隨在她身邊的楚王始終不共一言。「看花滿眼淚」,跟後來杜甫「感時花濺淚」的寫法差不多。由於這一句只點出精神的極度痛苦,並且在沉默中極力地自我剋制着,卻沒有交待流淚的原因,就為後一句蓄了勢。「不共楚王言」,是在寫她「滿眼淚」之後,這個「無言」的形象,就顯得格外深沉。這沉默中包含着人格的污損,精神的創痛,也許是由此而蓄積在心底的怨憤和仇恨。詩人塑造了一個受着屈辱,但在沉默中反抗的婦女形象。在藝術上別有其深沉動人之處。
王維寫這首詩,並不單純是歌詠歷史。唐孟棨《本事詩》記載:「寧王憲(玄宗兄)貴盛,寵妓數十人,皆絶藝上色。宅左有賣餅者妻,纖白明晰,王一見屬目,厚遺其夫取之,寵惜逾等。環歲,因問之:」汝復憶餅師否?‘默然不對。王召餅師使見之。其妻注視,雙淚垂頰,若不勝情。時王座客十餘人,皆當時文士,無不淒異。王命賦詩,王右丞維詩先成,云云(按即《息夫人》)。……王乃歸餅師,使終其志。「對照之下,可以看出,王維在短短的四句詩裡,實際上概括了類似這樣一些社會悲劇。它不是敘事詩,但卻有很不平常的故事,甚至比一些平淡的敘事詩還要曲折和扣人心弦一些。這種帶」小說氣「的詩,有些類似摺子戲,可以看作近體詩敘述故事的一種努力。限于篇幅,它不能有頭有尾地敘述故事,但卻抓住或虛構出人物和故事中最富有衝突性、最富有包藴的一剎那,啟發讀者從一鱗半爪去想象全龍。這種在抒情詩中包含着故事,帶著」小說氣“的現象,清人紀昀在評李商隱的詩時曾予以指出。但它的濫觴卻可能很早了。王維這首詩就領先了一百多年。只不過王維這類詩數量不能和李商隱相比,又寫得比較渾成,濃厚的抒情氣氛掩蓋了小說氣,因而前人較少從這方面加以注意。
(余恕誠)
孟城坳
孟城坳
王維
新家孟城口,古木餘衰柳。
來者復為誰,空悲昔人有。
此詩是《輞川集》裡的第一首。輞川在今陝西藍田西南,是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孟城坳即孟城口,就在輞川風景區內。
這首小詩寫得精練含蓄,耐人尋味。王維新近搬到孟城口,卻可嘆那裡只有疏落的古木和枯萎的柳樹。這裡的「衰」字,不僅僅說「柳」而已,而是暗示出一片衰敗凋零的景象。有衰必有盛,而何以由盛而至衰,令人不堪目睹呢?這就透露出悲哀的感情。
接着,詩人給自己排解。我在這裡安家是暫時的,以後來住的還不知是誰,我又何苦去悲哀呢?過去那種古樹參天、楊柳依依的盛景,原是前人所有的,我又何必為前人所有而悲呢?這豈非徒然傷感嗎?
王羲之《蘭亭集序》裡講到聚會時的「欣于所遇」,到「情隨事遷」的感概,即一喜一悲,認為「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王維在這裡感嘆盛景的被破壞,含有今之視昔而悲之意;而「來者」,自然又會有後之視今的感嘆。這是發人深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