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頁
《懷舊》、《孔乙己》無論矣,他們是被《四書》《五經》吃空了靈魂的末代封建知識分子的下層,那種迂臭、愚昧、空虛、受欺侮迫害然而仍不掩其善良的犧牲品,魯迅是用一種嘲諷而又同情的眼光,看著他們的滅亡的。與此相映對,是魯迅對曾參加或企望過革命的同輩和下輩知識分子的深切同情。從瑜兒、呂緯甫、魏連殳到涓生、子君,他們的道路和命運,便是魯迅的親身經歷和見聞。在寂無迴響有如荒漠的莽原中,這些曾經滿懷豪情閙過革命的知識分子,有的爬上去了,本身變成了反動派或反動派的幫凶。但更多的革命知識分子,特別像范愛農那些下層的,卻終於連整個身心都被黑暗吞噬掉,完全消失和被人遺忘了。不但范愛農沒人知道或無人問及,連當年轟轟烈烈的「鑒湖女俠」,也荒墳冷落,不再為人所記憶和提及了,他們雖不過一兩個例子,其實代表着整個一代。
五四運動過後,魯迅又經歷了這樣一次「有的高升,有的退隱,有的前進」的分化。不論是當年曾悲歌慷慨為推翻滿清建立民國而流血奮鬥過的一代,也不論是當年曾振臂高呼為打倒孔家店而雄談闊論的一代,都逐漸渺無聲息,總之是被那巨大深重的舊黑暗勢力吃掉或「同化」掉,於是自己也就成了黑暗的一部分,呂緯甫、魏連殳……等形象是有深刻典型意義的。就是「前進」的,究竟能「進」到哪裡,魯迅也頗有懷疑。死者已矣,生者何如?曙光在何處?路在哪裡?「新的戰友大哪裡?」魯迅看到一代又一代作為所謂先鋒的革命知識分子這種末路和命運,有着巨大的憤慨和悲傷。
魯迅是不朽的,只有他,自覺地意識和預見到這個有重大曆史深度的中國知識分子的道路和性格問題,並指出他們有一個繼續戰鬥和自我啟蒙的雙重任務,它與中國革命的過去、現在和未來息息相關。
——李澤厚《略論魯迅思想的發展》
魯迅小說的基本特點,是多寫病態社會中不幸的人們,其藝術格調是憂憤深廣。病態和不幸是社會的形相,憂憤是作者博大的心,這種心與形自然融洽,達到深刻的思想內容和完善的藝術形式的統一。它所提供的諸如阿Q、閏土、祥林嫂、孔乙己、魏連殳等藝術典型,都具有高度的社會概括能力和精神文化透視能力,再三揣摩和咀嚼,我們便覺得是在披閲一部感慨多端而又特色鮮明的人生歷史。它所提供的生活細節是經過高度的挑選和冼煉的,筆墨凝練,暗示性很強。孔乙己那件臟破不堪的上衫,記錄了在封建教育的毒害下一個命運偃蹇的舊文人的末世命運;《風波》中趙七爺的那件輕易不穿的竹布長衫,透露了在偏僻的宗法制農村中一個以遺老自居的劣紳的陰險毒辣的心腸。《阿Q正傳》中「假洋鬼子」手中的黃漆棍子(即阿Q所謂「哭喪棒」)是人物捋扯西洋皮毛,用以威嚇民眾的標誌;《祝福》中祥林嫂拄着的那根下端開裂的竹竿是人物歷盡苦楚,淪為乞丐的印證。總之,魯迅小說的一人一事,每個人的一顰一笑,每個事物的一形一態,往往包含着或暗示着人生的甘苦、世態的炎涼、精神的昏醒和歷史的浮沉,經得起反覆的吟詠,反覆的咀嚼。
——楊義《魯迅小說會心錄》(
1989年)
《吶喊》《徬徨》的主要藝術特徵……
1.《吶喊》《徬徨》的人物塑造在對中國反封建思想革命現實狀況的描繪中,自然地形成了《吶喊》《徬徨》的獨立的人物譜系,其中包括五個主要的人物系列:(
1)自覺對封建思想和封建倫理道德進行反抗的首先覺醒的知識分子;(
2)封建社會及其思想界的真正「主人」——地主階級統治者;(
3)知識分子中的封建思想和倫理道德的衛道士;(
4)封建社會的社會輿論界的各種人物;(
5)封建思想和封建倫理道德在精神和肉體上的全面受害者——勞動群眾和下層封建知識分子中的悲劇主人公。
2.《吶喊》《徬徨》的環境描寫、情節和結構他筆下的環境描寫,重點不在政治環境和經濟環境,而在社會思想環境……組成的人與人的思想關係。……他的景物描寫雖少而精,雖短而粹,每有新作,必臻絶美。他長於為不同的情緒下的自然景物設色、設聲、設置語言的旋律和節奏,景中見情,融情於景,且實景與象徵相結合,自然景物與社會思想環境相貫通,蘊藉深摯,韻味極佳。……削弱故事情節、加強情緒表現的散文化傾向是《吶喊》《徬徨》在情節結構上的顯著特點……
3.《吶喊》《徬徨》的悲劇、喜劇和悲劇因素與喜劇因素的融合《吶喊》《徬徨》悲劇的實質是封建思想、封建倫理道德對有價值的東西的毀滅。……喜劇的實質是把無價值的封建社會意識形態撕破給人看。……假若說在平凡的生活中揭示具有巨大社會意義的東西是《吶喊》《徬徨》悲劇構成的基本形式,那麼,在表面巨大的事物中揭示渺小則是它們的喜劇構成的基本形式。
4.《吶喊》《徬徨》沉鬱、凝練、含蓄的藝術風格和語言風格沉鬱,產生於魯迅對中國封建社會意識形態認識的深刻性、對中國反封建思想革命長期性的明確估計。……《吶喊》《徬徨》的凝練、含蓄產生於魯迅思想的博大精深和他所表現的封建社會意識形態之間的巨大懸隔差,也產生於魯迅思想與一般讀者認識水平的巨大懸隔差。……緊緊抓住具有極豐富內涵的細節和極具表現力的特點,以可以喚起豐富聯想的精煉語言和傳神性能極強的詞彙,簡潔地塑出事物和人物的神態,為讀者留下多方面聯想的可能性和根據自己的生活經驗補充大量次要特徵的餘地,是魯迅小說語言之能夠達到高度凝練和含蓄的主要原因。
——王富仁《〈吶喊〉〈徬徨〉綜論》(
1985年)
相關評論 名家論魯迅小說(
4)
魯迅描寫我們民族性的偉大,可以代表我們民族文化的結晶,在《故事新編》中,便有好幾篇,如《鑄劍》,取材于古小說《列異傳》……
從這短短的幾行文字,魯迅演出了一大篇虎擲龍拿,有聲有色,最富於復仇戰鬥精神的小說,使人們讀了,看到英姿活躍,恍如親接其人。
又如《理水》、《非攻》,魯迅在描寫大禹、墨子偉大的精神的時候,不知不覺地有他自己的面影和性格反映于其中。……魯迅生平真真是一個埋頭苦幹、拚命硬幹的人,不愧為中國的脊樑!
——許壽裳《我所認識的魯迅》(
1945年)
魯迅《故事新編》共收作品八篇,寫於
1922-
1935年,前後歷時
13年。
魯迅自己對《故事新編》性質的說明是很清楚的,即它是歷史小說。……各篇所描寫的主要人物的言行和性格大致都有典籍記載上的根據,無論是正面形象如女媧、羿、眉間尺及宴之敖者,大禹及墨翟,還是批判人物如老子、莊子、伯夷、叔齊,在他們身上並沒有出現那些帶有喜劇因素的現代性情節。
為了探索在歷史小說中如何將古人寫「活」,使作品能更好地為現實服務,他(魯迅——編者)採用了「油滑」的手法,並且一直保持了下去,可見他對這種寫法的好處是經過認真思考的。……所謂「有一利必有一弊」,所謂自己「不滿」,主要是指他不願提倡和讓別人模仿這種寫法;因為如果處理不當,是很容易影響到創作態度的認真和嚴肅的。所謂「油滑是創作的大敵」,就在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