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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小珠兒,」他有氣無力地說——他的臉上泛起甜蜜而溫柔的微笑,似是即將沉沉酣睡;甚至,由於卸掉了重荷,他似乎還要和孩子歡蹦亂跳一陣呢——「親愛的小珠兒,你現在願意親親我嗎?那天在那樹林裡你不肯親我!可你現在願意了吧?」
珠兒吻了他的嘴唇。一個符咒給解除了。連她自己都擔任了角色的這一偉大的悲劇場面,激起了這狂野的小孩子全部的同情心;當她的淚水滴在她父親的面頰上時,那淚水如同在發誓:她將在人類的憂喜之中長大成人,她絶不與這世界爭鬥,而要在這世上作一個婦人。珠兒作為痛苦使者的角色,對她母親來說,也徹底完成了。
「海絲特,」牧師說,「別了!」
「我們難道不能再相會了嗎?」她俯下身去,把臉靠近他的臉,悄聲說。「我們難道不能在一起度過我們永恆的生命嗎?確確實實,我們已經用這一切悲苦彼此贖救了!你用你那雙明亮的垂死的眼睛遙望着永恆!那就告訴我,你都看見了什麼?」
「別作聲,海絲特,別作聲!」他神情肅穆,聲音顫抖地說。「法律,我們破壞了!這裡的罪孽,如此可怕地揭示了!——你就只想著這些好了!我怕!我怕啊!或許是,我們曾一度忘卻了我們的上帝,我們曾一度互相冒犯了各自靈魂的尊嚴,因此,我們希望今後能夠重逢,在永恆和純潔中結為一體,恐怕是徒勞的了。上帝洞察一切;而且仁慈無邊!他已經在我所受的折磨中,最充分地證明了他的仁慈。他讓我忍受這胸前灼燒的痛楚!他派遣那邊那個陰森可怖的老人來,使那痛楚一直火燒火燎!他把我帶到這裡,讓我在眾人面前,死在勝利的恥辱之中!若是這些極度痛苦缺少了一個,我就要永世沉淪了!讚頌他的聖名吧!完成他的意旨吧!別了!」
隨着這最後一句話出口,牧師吐出了最後一口氣。到此時始終保持靜默的人們,進出了奇異而低沉的驚懼之聲,他們實在還找不出言辭,只是用這種沉沉滾動的聲響,伴送着那辭世的靈魂。
□ 作者:霍桑
第二十四章 尾聲
過了許多天,人們總算有了充分的時間來調整有關那件事的看法,於是對於他們所看到的刑台上的情景就有了多種說法。
許多在場的人斷言,他們在那個不幸的牧師的胸前看到了一個嵌在肉裡的紅字,與海絲特·白蘭所佩戴的十分相似。至于其來源,則有着種種解釋,當然都是些臆測。一些人一日咬定,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自從海絲特.白蘭戴上那恥辱的徽記的第一天開始,就進行他的苦修,隨後一直用各色各樣的勞而無功的方法,對自己施加駭人的折磨。另一些人則爭診說,那烙印是經過很長時間之後,由那個有法力的巫師老羅傑·齊靈渥斯,靠着魔法和毒劑的力量,才把它顯示出來的。還有一些人是最能理解牧師的特殊的敏感和他的精神對肉體的奇妙作用的,他們悄悄提出看法,認為那可怕的象徵是悔恨的牙齒從內心向外不停地咬嚙的結果,最後才由這個有形的字母宣告了上天的可怕的裁決。讀者可以從這幾種說法中自行選擇。關於這件怪事,我們所能掌握的情況已經全都披露了,既然這一任務已經完成,而長時間的思考已在我們的頭腦中印下了並非我們所願的清晰印象,我們倒很高興把這深深的印記抹掉。
不過,也有一些從頭至尾都在場的人持有異議,他們聲明,他們的跟睛始終沒離開道丁梅斯代爾牧師先生,但他們否認曾經在他胸脯上看到有任何表記,那上面和新生嬰兒的胸脯一樣光潔。據他們講,他的臨終致辭,既沒有承認,也沒有絲毫暗示,他同海絲特,白蘭長期以來戴着的紅字所代表的罪過有過些微的牽連。按照這些極其值得尊敬的證人的說法,牧師意識到自己形將辭世,也意識到了眾人已經把他尊崇到聖者和天使中間,於是便希望能在那墮落的女人的懷抱中嚥氣,以便向世界表明,一個人類的精英的正直是多麼微不足道。他在竭力為人類的精神的美好耗盡了生命之後,又以他自己死的方式作為一種教諭,用這個悲慟有力的教訓使他的崇拜者深信:在無比純潔的上帝的心目中,我們都是相差無幾的罪人。他要教育他們:我們當中最神聖的人無非比別人高得能夠更清楚地分辨俯視下界的仁慈的上帝,能夠更徹底地否定一般人翹首企望的人類功績的幻影。對這樣一個事關重大的真理,我們毋庸爭辯,不過,應該允許我們把有關丁梅斯代爾先生的故事的這種說法,僅僅看作是那種墨守忠誠的實例,證明一個人的朋友們——尤其是一個牧師的朋友們,即使在證據確鑿得如同正午的陽光照在紅字上一般,指明他是塵埃中一個虛偽和沾滿罪惡的生物時,有時還要維護他的人格。
我們這篇故事所依據的權威性素材,是記載了許多人口述的一部古舊書稿①,其中有些人曾經認識海絲特.白蘭,另一些人則從當時的目擊者口中聽說了這個故事,該書稿完全證實了前面諸頁所取的觀點。從那可憐的牧師的悲慘經歷中,我們可以汲取許多教訓,但我們只歸結為一句話:「要真誠!要真誠!一定要真誠!即使不把你的最壞之處無所顧忌地顯示繪世人,至少也要流露某些跡象,讓別人藉以推斷出你的最壞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