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頁
讀者呀,敘述這些細節是不愉快的。有人說,迴首痛苦的往事是一種享受。但就是在今天,我也不忍回顧我提到的那些時日,道德的墮落攙和着肉體的煎熬,構成了我不願重提的痛苦回憶。我不責備任何一個冷眼待我的人,覺得這盡在意料之中,也是無可避免的。一個普通的乞丐往往是懷疑的對象,而一個穿著體面的乞丐,就必定是這樣了。當然,我只懇求工作,但給我活幹又是誰的事兒呢?當然不是那些初次見我,對我的為人一無所知的人的事。至于那個女人不肯讓我用圍巾換麵包,那也是難怪的,要是我的提議在她後來居心叵測,或是這樁交換無利可圖,那她的做法也是不錯的。讓我長話短說吧,我討厭這個話題。
天快黑的時候,我走過一家農戶。農夫坐在敞開着的門口,正用麵包和乳酪作晚餐。我站住說:
「能給我一片麵包嗎?因為我實在餓得慌。」他驚異地看了我一眼,但二話沒說,便切了一厚片麵包給我。我估計他並不認為我是個乞丐,而只是一位怪僻的貴婦,看中了他的黑麵包了。我一走到望不見他屋子的地方,便坐下吃了起來。
既然我無法期望在屋檐下借宿,那就讓我到前面提到的林子裡去過夜吧。但是那晚很糟糕,休息斷斷續續,地面很潮濕,空氣十分寒冷,此外,不止一次地有外人路過,弄得我一次次換地方,沒有安全感,也得不到清靜。臨近早晨天下雨了,第二天下了一整天。讀者呀,別要我把那天的情況說個仔細。我像以前一樣尋找工作,像以前一樣遭到拒絶,像以前一樣挨餓。不過有一回食物倒是進了嘴。在一間小茅屋門口,我看見一個小女孩正要把糊糟糟的冷粥倒進豬槽裡。
「可以把它給我嗎?」我問。
她瞪着我。「媽媽!」她嚷道,「有個女的要我把粥給她。」
「行呵,孩子,」裏邊的一個聲音回答,「要是她是個乞丐,那就給了她吧,豬也不會要吃的。」
這女孩把結了塊的粥倒在我手上,我狼吞虎嚥地吃掉了。
濕潤的黃昏越來越濃時,我在一條偏僻的馬道上走了一個多小時後停了下來。
「我體力不行了,」我自言自語地說。「自己覺得走不了多遠了。難道今晚又沒有地方投宿?雨下得那麼大,難道我又得把頭靠在陰冷濕透的地面上嗎?我擔心自己別無選擇了。誰肯接納我呢?但是帶著這種饑餓、昏眩、寒冷、淒楚的感覺—一一種絶望的心情,那着實可怕。不過很可能我捱不到早上就會死去。那麼我為什麼不能心甘情願地死掉呢?為什麼我還要掙扎來維持沒有價值的生命?因為我知道,或是相信,羅切斯特先生還活着,另外,死於饑寒是天性所不能預設的命運。呵,上天呀!再支撐我一會兒!幫助我一—指引我吧!」
我那獃滯的眼睛徘徊在暗沉沉、霧蒙蒙的山水之間。我發現自己已遠離村莊,因為它已在我視線中消失,村子周圍的耕地也不見了。我已經穿小徑,抄近路再次靠近了一大片荒原。此刻,在我與黑糊糊的小山之間,只有幾小片田野,几乎沒有很好開墾,和原來的歐石南差不多一樣荒蕪和貧瘠。
「是呀,與其倒斃街頭或死在人來人往的路上,倒不加死到那邊去,」我沉思着。「讓烏鴉和渡鴉——要是那些地區有渡鴉的話——啄我骨頭上的肉比裝在貧民院的棺材裡和窮光蛋的墓穴中要強。」
隨後我折向那座小山,併到了那裡。現在就只剩找個能躺下來的地方了,就是並不安全,至少也是隱蔽的。可是荒原的表面看上去都一樣平坦,只有色彩上有些差別;燈心草和苔蘚茂密生長的濕地呈青色;而只長歐石南的乾土壤是黑色的。雖然夜越來越黑,但我仍能看清這些差別,儘管它不過是光影的交替,因為顏色已經隨日光而褪盡了。
我的目光仍在暗淡的高地游弋,並沿著消失在最荒涼的景色中的荒原邊緣逡巡。這時,遠在沼澤和山脊之中,一個模糊的點,一道光躍入我眼帘。「那是鬼火,」是我第一個想法,我估計它會立即消失。然而,那光繼續亮着,顯得很穩定,既不後退,也不前進。「難道是剛點燃的篝火?」我產生了疑問。我注視着,看它會不會擴散。但沒有,它既不縮小,也不擴大。「這也許是一間房子裡的燭光。」我隨後揣想著,「即便那樣,我也永遠到不了那兒了。它離這兒太遠,可就是離我一碼遠,又有什麼用?我只會敲,開門,又當着我面關上。」
我就在站立的地方頽然倒下,把頭埋進地裡,靜靜地躺了一會。夜風颳過小山,吹過我身上,嗚嚥著在遠處消失。雨下得很大,重又把我澆透。要是這麼凍成了冰塊一—那麼友好地麻木而死——雨點也許還會那麼敲擊着;而我毫無感覺。可是我依然活着的肉體,在寒氣的侵襲下顫抖,不久我便站了起來。
那光仍在那邊,在雨中顯得朦朧和遙遠。我試着再走,拖着疲乏的雙腿慢慢地朝它走去。它引導我穿過一個寬闊的泥沼,從斜刺裡上了山。要是在冬天,這個泥沼是沒法通過的,就是眼下盛夏,也是泥漿四濺,一步一搖晃。我跌倒了兩次,兩次都爬起來,振作起精神。那道光是我几乎無望的希望,我得趕到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