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看我燒的是什麼?油點完了。劈柴曬得太平,所以燒得快。是啊,營區發現了壞血病。您真的不吃點小牛肉嗎?壞血病。您怎麼看,醫生?要不要召開隊部會議,講清形勢,給領導上一堂壞血病的課,再提出同它進行鬥爭的方法?」
「天啊,別折磨我了。您都確切知道我的親人的哪些情況?」
「我已經對您說過了,他們一點確切的消息都沒有。可我還沒說完從最近的軍事情報中所得到的消息呢。內戰結束了。高爾察克被打得頭破血流。紅軍沿著鐵路線把他們往東面趕,一直把他們趕進海裡。另一部分紅軍趕來同我們會合,共同消滅他分散在各處的後勤部隊。俄國南方的白軍已經肅清。您怎麼不高興呢?這還不夠嗎?」
「不,我高興。可我的親人們在哪裡?」
「他們不在瓦雷金諾,這是莫大的幸運。儘管卡緬諾德沃爾斯基夏天對您講的那些話,我當時也那樣估計過,沒得到證實。您還記得有什麼神秘的民族進犯瓦雷金話的荒謬傳說嗎?可鎮子完全荒廢了。看來那裡還是來過什麼人,幸好兩個家庭提前離開了。我們就相信他們得救了吧。據我的偵察員們報告,留下的少數人就是這樣想的。」
「可尤里亞金呢?那邊怎麼樣?在誰手裡?」
「說法也有點荒謬,肯定是個錯誤。」
「怎麼說的?」
「好像城裡還有白軍。這完全是胡說八道,決不可能。我現在用確鑿的事實向您證明這一點。」
利韋裡又在三腳爐里加了一根松明,把一張揉搓得破爛不堪的地圖捲到露出劃分這一地區的地方,其餘的部分捲進去,手裡握著一支鉛筆指着地圖向他解釋道:「您看。這些地區的白軍都撤退了。這兒,這兒,整個兒圓周裡。您注意看我指的地方了嗎?」
「是的」「他們不可能在尤里亞金方向。換句話說,他們的交通綫一旦被切斷,必定會陷入包圍圈。木管他們的將軍多麼缺乏指揮才能,也不可能不明白這一點。您穿上皮襖啦?上哪兒去?」
「對不起,我出去一下。我馬上就回來。屋裡馬合煙味太哈鼻子了。我不大舒服,到外面透透氣。」
醫生從窯洞裡爬出來,用手套把洞口前當凳子坐的粗木墩子上的雪撣掉,坐在上面,兩手托着頭撐在膝上,沉思起來。冬天的大森林,樹林裡的營地,在游擊隊裡度過的十八個月,彷彿都不存在了。他把它們忘了。他的想象中只有自己的親人。他對他們命運的猜測一個比一個更可怕。
東尼娜出現在眼前。她抱著舒羅奇卡在颳著暴風雪的野地裡行走。她把他裹在被子裡,兩隻腳陷入雪中,用盡全身的力氣從雪裡拔出腳來。可暴風雪把她往後刮,風把她吹倒在地上,她跌倒又爬起來,兩條發軟的腿無力地支撐着。嗅,他老是忘記,她已經有兩個孩子,小的還在吃奶。她兩隻手一手抱一個,就像契裡姆卡的難民,痛苦和超出他們控制力的緊張使他們喪失了理智。
兩手抱著孩子,可周圍沒有人幫助她。舒羅奇卡的爸爸不知到哪兒去了。他在遠方,永遠在遠方,他一輩子都不在他們身邊。這是爸爸嗎,真正的爸爸是這樣的嗎?而她自己的爸爸呢?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在哪裡?紐莎在哪裡?其他的人在哪裡?嗅,最好不要提這些問題,最好木要想,最好不要弄清楚。
醫生從木墩上站起來,打算回到窯洞裡去。突然,他的念頭轉了個方向。他改變了回到利韋裡那兒去的念頭。
雪橇、一袋麵包乾和逃跑所需要的一切他都早已準備好了。他把這些東西埋在營地警戒綫外的一株大冷杉下面的雪地裡,為了準確起見,他還在樹上砍了一個特殊的標記。他沿著行人在雪堆裡踏出的小徑向那裡走去。這是一個明亮的夜晚。一輪圓月在天空中照耀。醫生知道夜間崗哨的配置,成功地繞開了他們。但當他走到凍了一層冰的花揪樹下的空地上的時候,遠處的哨兵喊住了他,直着身子踏着滑雪板飛快地向他滑過來。
「站住!我要開槍啦!你是誰?講清楚。」
「我說老弟,你怎麼糊塗啦?自己人。你不認識啦?你們的醫生日瓦戈。」
「對不起。別生氣,日瓦戈同志。沒認出來。就是日瓦戈我也不放你過去。咱們得照規矩辦事。」
「那好吧。口令是『紅色西伯利亞』,回答是啊倒武裝干涉者’。」
「那就沒說的了。你願意上哪兒就上哪兒好啦。夜裡出來找什麼鬼?有病人?」
「睡不着,渴得要命。想道個彎兒,吞兩口雪。看見花揪樹上的凍漿果,想摘幾個吃。」
「真是老爺們的糊塗想法,冬天摘漿果。三年來一直在清除你們的糊塗想法,可就是清除不掉。一點覺悟也沒有。去摘你的漿果吧,腦筋不正常的人。我有什麼捨不得的?」
哨兵使勁一蹬滑雪板,踏着吱吱響的長滑雪板,像來時一樣快,站着滑到旁邊去了,在沒有人跡的雪地上越滑越遠,滑到像稀稀拉拉的頭髮似的光裸的冬天樹叢後面。而醫生走的雪中小徑把他帶到剛纔提到過的花揪樹前。
它一半理在雪裡,一半是上凍的樹葉和漿果,兩枝落滿白雪的樹枝伸向前方迎接他。他想起拉拉那兩條滾圓的胳膊,便抓住樹枝拉到自己跟前。花揪樹彷彿有意識地回答他,把他從頭到腳撒了一身白雪。他喃喃自語,自己也木明白說的是什麼,完全把自己忘了:「我將看見你,我如畫的美人,我的花揪樹公爵夫人,親愛的小。乙肝。」
夜是明亮的。月亮在天上照耀。他繼續穿過樹林向朝思暮想的冷杉走去,挖出自己的東西,離開了游擊隊營地。
第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