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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這麼想,“早就應該預見到的,如今發現得遲了。為什麼拉拉能把他當成孩子,並能隨心所欲地左右着他?為什麼當初在冬天他們結婚以前她也曾堅持這一點的時候,沒想到拒絶她?難道不知道她對他並不是愛,而是對他承擔一種高尚的責任,是她自己所體現的一種英雄行為?這種感人至深而又值得讚譽的責任感,又和真正的家庭生活有什麼共同之處呢?最糟的是直至今天他仍然一往情深地愛着她。她依然那樣不可思議的美好。也許,他心中懷有的也並非愛情,而是拜倒在她的美和寬容面前的悵然的感念之情吧?唉,你呀,把這弄清楚吧!連魔鬼也無能為力。
「那麼現在應該怎麼辦?把拉拉和卡堅卡從這種虛假當中解脫出來?這恐怕比他自己解脫更重要。可是用什麼方式呢?離婚?拔河?——呸,這太醜了。」他生自己的氣了。「我可永遠不能走這條路。不過,為什麼心裡又產生出這個卑鄙念頭呢!」
他看了一眼天上的群星,似乎向它們要求答案。那些疏密相間、大小木一、藍色的和閃耀着虹彩的繁星,無言地眨着眼。突然,閃起了一道晃動着的耀眼的亮光,掃過星空、房屋和院落、那只小船和上面坐著的安季波夫,像是有人從那片田野朝大門跑來,手裡舉着燃亮的火把。原來這是一列向西行駛的軍車經過岔道口,穿過火紅的煙霧向天空投去的一道黃色光柱。從去年開始,不計其數的軍車日夜不停地從這裡經過。
帕維爾·帕夫洛維奇微微一笑,從小船上站起來,回去睡覺了。理想的出路找到了。
聽到帕沙的決定後,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獃住了,起先還以為是聽錯了。「鬼念頭。又是照例的古怪想法。」她這麼認為,「不去管它,到時候他自己就全忘了。」
可是事情越來越清楚,丈夫已經準備了兩個星期,報告已經送到兵役局,學校裡也安排了接替的副職,而且從鄂木斯克已經送來通知,那裡的軍校同意錄取他。出發的日期迫近了。
拉拉如同農村婦女一樣嚎陶大哭,扯着他兩隻手,躺在他腳下。「帕沙,帕申卡,」她不住地喊道,「你把我和卡堅卡丟給誰呀?你別這麼辦,可別這麼辦!現在還不晚。我能給你想辦法。你都沒好好讓醫生檢查一下你的心臟。什麼,害羞?你把家庭當作發瘋的犧牲品,難道不害羞嗎?志願兵!原先總是嘲笑羅佳太庸俗,可忽然又羡慕起他來了!帕沙,你是怎麼回事,我都認不出你了!你換了一個人,還是發瘋了?可憐可憐我,告訴我實話,看在基督的份上,別打官腔,難道俄國真需要你這樣的人入伍嗎?」
她一下子明白過來了,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不善於揣摩細節的她,這次卻抓住了要害。她猜到帕圖利亞大概誤解了她對他的態度。他不瞭解她對他永生永世傾注的脈脈溫情中摻雜着的母性的感情,他也想象不到這樣的愛情是超出一般女人所能給予的。
像挨了打的人一樣,她咬緊嘴唇,把一切都深藏在心中,一言不發,默默地嚥下淚水,開始為丈夫準備上路的行裝。
他走了以後,拉拉彷彿覺得全城都變得靜悄悄的,連天上飛的烏鴉都稀少了。「太太,太太。」瑪爾富特卡得不到回答他呼喚她。「媽媽,媽媽。」卡堅卡沒完沒了地叫着,扯她的衣袖。這是她生活當中最沉重的打擊,她那最美好、最光明的希望破滅了。
從西伯利亞來的信件中,拉拉可以知道丈夫的一切情況。他很快就清醒了,十分想念妻子和女兒。幾個月以後,帕維爾·帕夫洛維奇獲得準尉軍銜,提前畢了業,而且出乎意料地被派往一個作戰的軍裡服役。在緊急奉調的途中,他從很遠的地方繞過尤里亞金,在莫斯科也沒有來得及和任何人見面。
他開始從前線寄信來,已經不像在鄂木斯克軍校時那樣傷感,而是寫得頗有生氣了。安季波夫很希望能有所表現,為的是作為對一次軍功的獎勵或者是因為受點輕傷,就可以獲得一次回家探親的假期。確是出現了這種機會。就在後來被叫作布魯西洛夫戰役而出了名的那次突破之後,這個軍轉入了進攻。安季波夫的信收不到了。開始,這並沒有使拉拉感到不安。她覺得帕沙一時沒有消息是因為軍事行動正在展開,行軍途中不可能寫信。
到了秋天,這個軍的行動暫時停止。部隊開始構築陣地。可是安季波夫依然沓無音信。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開始擔心,就設法打聽,先是在尤里亞金當地,之後就通過莫斯科的郵局,並且按帕沙所在部隊先前的作戰地址往前線寫信。到處都不知道消息,得木到答覆。
正像縣裡許多善心的太太們一樣,從戰爭一開始,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就在尤里亞金縣醫院擴建成的陸軍醫院裡盡自己的力量服務。
如今她十分認真地學習醫務方面的基本知識,而且已經通過了醫院裡取得護士資格的考試。
她以護土的身份向學校請了半年的假,把尤里亞金的房子託付給瑪爾富特卡照管,就帶著卡堅卡到莫斯科去了。在那兒她把女兒安置在莉帕奇卡家裡,她丈夫弗裡津丹柯是德國籍,已經和其他平民俘虜一起被拘禁在烏髮。
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已經確信這種遠距離的尋找是不會有結果的,就決定直接到帕沙參戰的地方去。她抱著這個目的,在經過裡斯基市駛向匈牙利邊境梅佐一拉勃爾的一列救護火車上當了一名護士。帕沙發出最後一封信的地方,就叫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