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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下響起了門鈴聲。拉拉側耳細聽。有人從餐桌邊走去開門。來的是娜佳!拉拉忙不迭地向她跑過去。娜佳是直接從車站來的,她是那麼鮮嫩迷人,渾身似乎散髮着杜普梁卡的鈴蘭花的芳香。這一對朋友站在那裡說不出話來,只是放聲大哭,緊緊擁抱,几乎都讓對方喘不過氣來。
娜佳結拉拉帶來了全家的祝賀、送別的話和父母贈送的貴重禮品。她從手提包裡拿出一個用紙包着的首飾匣,打開裹着的紙,掀起蓋子,遞給拉拉一串精美出奇的項鏈。
響起了一片驚嘆聲。一個已經有些清醒的醉漢說:「這是玫瑰紅的風信子石。沒錯兒,紫色的,你們說是不是?這可是不亞於鑽石呀。」
可是娜佳分辯說,這是帶黃色的寶石。
拉拉讓她坐在自己身邊的座位上,把項鏈放在自己的餐具旁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放在紫色襯墊上的寶石光華奪目,煙娼生輝,有時像流動的水珠,有時又像一串纖巧的葡萄。
桌邊有的人醉意已經慢慢消失了。因為娜佳人席,酒醒過來的人又喝了起來。大家很快也把娜佳灌醉了。
沒過多久,整個屋子裡的人都沉入了夢鄉。多數人第二天還要到車站送行,所以留下來過夜。一半人隨便往一個角落裡一倒便打起鼾來。拉拉自己也不記得怎麼和衣躺在已經在沙發上睡着了的伊拉·拉果金娜的身邊。
耳邊一陣很響的說話聲把拉拉驚醒了。這是從街上到院子裡來找那匹走失的馬的陌生人的聲音。拉拉睜開眼睛一看,覺得很奇怪——帕沙可真是閒不住,那麼大的個子站在屋子當中沒完沒了地翻騰什麼呢?這時,被當成是帕沙的那個人朝拉拉轉過身來,她才看清不是帕沙,而是滿臉麻子、從鬢角到下巴有一道傷疤的人。她明白了,這是賊溜進屋裡來了,於是想喊叫,可是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突然她想起了項鏈,悄悄地用手肘支起身子往餐桌上看了看。
項鏈就放在一堆麵包屑和吃剩下的夾心糖中間,這個遲鈍的壞傢伙在杯盤狼藉的桌面上沒有發現它,光是拿那些已經疊好的被單和衣服,把收拾整齊的行裝弄得一塌糊塗。拉拉的酸意還沒有完全消失,看不清當時的情況,只是特別可惜整理東西費的功夫。她氣得想喊叫,可還是張不開口。她就用膝蓋使勁頂了一下睡在身邊的伊拉·拉果金娜的心口。隨着伊拉·拉果金娜疼得變了嗓音的一聲喊叫,拉拉也嚷了出來。小偷扔下裹着衣物的包袱,慌慌張張地從屋裡跑出去。跳起來的幾個男人好不容易弄清出了什麼事之後,跑出去追趕,可是賊早已無影無蹤了。
這場慌亂和事後的議論,成了大家都得起床的信號。拉拉剩下的~點點酒意已經完全消失了。不管大家怎麼要求讓他們再睡一會兒,躺一躺,拉拉堅決讓他們都起來,然後很快給他們煮了咖啡喝,請大家都回家去,等到開車前在車站見面。
客人散去以後,拉拉就忙了起來。她麻利地收拾好一個個行李袋,把枕頭塞進去,紮緊帶子,央求帕沙和女看門人千萬別幫忙,免得礙她的事。
一切都及時準備停當了。安季波夫夫婦一點也沒有耽誤。彷彿同送行的人手中搖動帽子的動作相配合,火車徐徐開動了。當人們不再揮手並從遠處第三次向他們喊叫的時候(可能喊的是「烏拉!」),火車加快了速度。
一連三天都是壞天氣。這是戰爭開始後的第二個秋天。第一年取得戰績過後,情況開始不利。集結在喀爾巴籲山一綫的布魯西洛夫的第八軍,本來準備翻過山口突入匈牙利,結果卻是隨全綫後退而後撤。我軍讓出了戰事開頭幾個月佔領的加里奇亞。
他過去叫尤拉,如今大家越來越多地用本名和父名稱呼他為日瓦戈醫生,此時正站在婦產醫院產科病房門外的走廊裡。剛由他送來的他的妻子安東寧娜·亞歷山德羅夫娜,就住在這間病室裡。他同她告別後,正在等着助產士,想告訴她必要的時候怎麼通知他,以及他如何從她那兒瞭解東尼妞的健康情況。
他很忙,急等着回自己的醫院去,在這以前還要到兩個病人家裡出診,可現在卻在這裡白白浪費寶貴的時間,眼看著窗外被一陣陣秋風攪亂的左右歪斜的雨絲,彷彿是風雨中田野裡東倒西歪的麥穗。
天還不很黑。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眼前看到的是醫院的後院、潔維奇田莊幾所住宅的有玻璃棚頂的涼台和一條通向醫院樓房後門口的電車綫。
儘管風很大,彷彿被落到地上的從容流淌的雨水激怒了似的,這愁人的秋雨卻只管不緊不慢地下着。陣風不時地撕扯着涼台上爬滿了的野葡萄藤上的嫩枝,似乎要把它連根拔起,在空中抖一抖,再像奶一件噁心的破衣服那樣扔到地上。
從涼台旁邊朝醫院駛來一輛掛着兩節拖車的鐵路壓道車。一些人開始從車上往醫院裡抬傷員。
莫斯科的所有醫院都已人滿為患,特別是盧茲克戰役之後,傷員都安置在樓梯拐角的平台和走廊上。城裡各家醫院已經超員的情況也開始影響到婦產科病房了。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轉過身來背向着窗戶,疲倦地打了一個呵欠。他已經不能集中思考,但突然間想起一件事。在他工作的那所紅十字醫院的外科,幾天前死了一個女病人。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斷定她得的是肝胞蟲病。可大家都不同意他的看法。今天就要進行尸體解剖,查明病因。不過,醫院解剖室主任是個狂飲無度的酒徒。天曉得他會怎麼辦。
夜幕很快降臨了。窗外已經分不清任何東西。接着好像魔杖一揮,家家窗內亮起了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