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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爾!馬克爾!尤拉!’市人在樓下喊他們。馬克爾用力一推,排除了這個障礙,搬着幾個花圈順樓梯跑了下去。
「神聖的主啊,堅強、永恆的上帝……」輕輕的祝禱聲在街上迴蕩,經久不息,彷彿有誰用輕軟的鴕鳥毛在空中拂過,所有的東西都在搖擺,包括那些花圈和迎面走來的人,佩戴着纓飾的馬頭,教士手中用小鏈子提着的香爐,還有腳下白雪皚皚的大地。
「尤拉!我的老天爺,到底找着了。快醒醒吧。」舒拉·施萊辛格終於找到他,搖着他的肩膀喊道。「你怎麼啦?起靈了。你和我們一起去嗎?」
「那還用說。」
安魂祈禱結束了。乞丐們冷得直跺腳,緊緊地擠在兩邊。靈車、運花圈的車和克呂格爾家的輕便馬車都緩緩地向前移動。哭得淚人兒似的舒拉·施萊辛格走出教堂,用手撩開被淚水沾濕的面紗,用目光向那一排馬車伕搜尋。一看到殯儀館的那幾個抬靈柩的,她便點頭示意讓他們過來,接着就和他們一起走進教堂。從教堂裡擁出越來越多的人。
「這回可輪到安娜·伊萬諾夫娜了。命運面前不能不低頭,這個可憐人,終究走上了沒有回頭的路。」
「可不是,總算蹦跳到頭了,這個可傳人。如今算是去安歇了,這個不安生的女人。」
「您坐馬車還是步行?」
「腳都站麻木了,稍微走一走再坐車。」
「看見了沒有,富夫科夫那副難過的樣子?兩眼~直盯着死者,鼻涕眼淚流成了河。旁邊可就是她丈夫。」
「他一直盯了她一輩子。」
往城市另一端的墓地走去的路上,不時可以聽到這類的對話。這是嚴寒過後氣溫略有回升的一天。這一天充滿了凝滯的沉重氣氛,又像是嚴寒稍減、生機消逝的一天,也彷彿大自然專為喪葬安排的日子。已經弄髒的積雪彷彿透過排在地上的黑紗露出的一點白色。
這兒就是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安息着的那片令人難忘的墓地。這些年,尤拉一直還沒給母親上過墳。「媽媽。」他從遠處望着那個地方,几乎用當年的嘴唇輕聲喊了出來。
人們莊重地、甚至是做作地沿著幾條掃得乾乾淨淨的小路分散開,但是轉彎抹角的地方很不適合他們那種送葬的勻整腳步。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輓着東尼姬的手臂走着。克呂格爾一家跟在後面。東尼娜穿著喪服,喪服非常合身。
在兄長列隆起的十字架的頂部和修道院的紫紅色院牆的牆頭,像霉跡一樣蓬鬆散亂地掛着霜須。修道院最深處的院落的一角,牆和牆之間掛了繩子,上面晾着洗好的衣服:袖口綉了一道道花邊的襯衣,杏黃色的桑布和歪七扭八沒有扯平的床單。尤拉注意朝那邊看,終於明白這個修道院就是當年暴風雪肆虐的地點,不過被新蓋的房屋改變了模樣。
尤拉單獨走着,步子一快就超過了別人,有時要停下來等一等。死亡使慢慢跟在後面的這一群人感到空虛,作為對此的回答,他不可遏止地、像形成漩渦的激流一定要越轉越深一樣,渴望着幻想和思考的機會,要在眾多的方面付出辛勞,要創造出美好的事物。如今他比任何時候都更清楚地看到,藝術總是被兩種東西佔據着:一方面堅持不懈地探索死亡,另一方面始終如一地以此創造生命。真正偉大的藝術是約翰啟示錄,能作為它的續貂之筆的,也是真正偉大的藝術。
尤拉滿懷熱望預先體會到一種樂趣,那就是在一兩天之內完全從家庭和大學裡消失,把此時此刻生活賦予他的無意間的感受寫成追憶安娜·伊萬諾夫娜的詩句,其中應該包括:死者的兩三處最好、最有特色的性格,身穿喪服的東尼妞的形象,從墓地回來路上的幾點見聞,從前風雪怒號和他小時候哭泣的地方現在已經成為曬衣服的地方了。
第二章
拉拉半清醒半昏迷地躺在費利察塔·謝苗諾夫娜臥室裡的床上。斯文季茨基夫婦、德羅科夫醫生和僕人在她周圍低聲談話。
斯文季茨基家這幢空蕩蕩的房子沉浸在一片寂靜、昏暗之中,只有在門對門的兩排房間當中的一個小客室裡,牆上掛着的一盞昏黃的燈照亮了過道的前前後後。
在這個地方,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不像在別人家裡做客,倒像在自己家裡一樣,邁着沉重的步子走來走去。有時他朝臥室裡看一眼,想知道那邊的情況究竟怎麼樣,然後又走到房間的另一頭,經過那棵綴滿了串珠的楓樹,徑直來到餐室。餐桌上擺滿了沒有動過的菜餚,每當窗外街上有馬車經過或是~只小老鼠從盤盞當中溜過去,那些綠色的酒杯就輕輕發出一陣叮噹的碰撞聲。
科馬羅夫斯基處于盛怒之下,各種相互牴觸的情緒在心裡翻騰。多麼丟臉,多麼荒唐!他怒不可遏。他的處境發發可危。這件事毀了他的名聲。不過還來得及彌補,要不惜任何代價防止事態進一步發展,必須快刀斬亂麻,如果風聲已經傳開,就得壓住,得趁着種種流言剛一冒頭就緒回去。另一方面,他再次感到,這個絶望、發瘋的姑娘有一種無法抗拒的吸引力。一眼就可以看出,她與眾不同。在她身上永遠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東西。然而,無論多麼讓人傷感和無法輓回,看來正是他毀了她的一生!她拚命掙扎,無時無刻不在反抗,一心要按自己的意志改變命運,開始全新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