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異常驚慌地在充滿節日氣氛的街道上走着,對周圍的一切都沒注意。在她心裡已然響起謀算好的那一槍,至于瞄準的究竟是誰倒完全無所謂。她能意識到的唯有這一聲槍聲,一路上都能聽到它。這是射向科馬羅夫斯基、射向她自己、射向自己命運的一槍,同時也是射向杜普梁卡林間草地上那棵樹幹上刻着靶標的柞樹的一槍。
「別碰手籠。」她對驚訝得哎呀一聲、伸手幫她脫衣服的埃瑪·埃內斯托夫娜說。維克托·伊波利托維奇不在家,但埃瑪·埃內斯托夫娜仍然勸拉拉脫掉皮大衣,到屋裡去。
「不行,我還有急事呢。他在哪兒?」
埃瑪·埃內斯托夫娜告訴拉拉,他參加聖誕節晚會去了。拉拉手裡拿着記下地址的紙條,從那道陰森森的、讓她清楚地想起一切的、窗上刻着彩色家徽的樓梯跑下來,立刻奔向位於麵粉鎮的斯文季茨基家。
直到現在,她第二次來到戶外,才仔細朝四外看了看。現在是冬天。這裡是城市。已經到了晚上。
天氣冷得要命,路面覆蓋着一層厚厚的黑色的冰,彷彿碎碑酒瓶的瓶底。天冷得連呼吸都很困難。瀰漫著灰霜的空氣,就像拉拉圍着的那條結了冰的毛圍巾那樣扎人,往嘴裡鑽,用濃密的鬃毛刺人的臉。拉拉走在空蕩蕩的街上,心劇烈地跳動。沿路的茶室和酒館從門裡往外冒着蒸氣。從霧裡不斷顯出過路人的凍得像香腸一樣通紅的面孔,還有身上掛着冰凌的馬匹和毛茸茸的狗的嘴臉。房屋的窗子被厚厚的雪矇住,彷彿刷了一道白灰;從不透明的窗玻璃後面閃現出聖誕樹色彩繽紛的反光和歡樂的人的影子,就像從屋裡映到幻燈前白幕布上、給街上人看的不清晰的圖像。
拉拉走到卡梅爾格爾斯基大街站住了。「不能再瞞住他了,我受不了啦。」她几乎說出聲來,「上樓去把一切都告訴他。」她鎮靜下來之後,想了想,推開很有氣派的沉重的門。
帕沙用舌頭頂起腮幫,對著鏡子刮臉,然後戴上硬領,使勁把彎曲的領鈎扣進漿硬的胸在扣環裡去,由於過分用勁兒,臉漲得通紅。他正準備出去做客。他是一個心地單純、缺乏社會經驗的人,因此拉拉沒敲門便進來,並且撞見他衣冠不整的樣子,弄得他不知所措。但他立刻覺察到拉拉非常激動。她兩腿發軟,進門的時候腿在裙子裡邁不開步,彷彿膛水似的。
「你怎麼啦?出了什麼事?」他驚慌地問道,迎着她跑過去。
「坐到我旁邊來。就這樣坐下,不用穿上衣了。我還有事,馬上就得走。別碰我的手籠。等一等。你先轉過身去獃一會兒。」
他照辦了。拉拉穿的是一套英國式的服裝。她脫掉上衣,把它掛到釘子上,再把羅佳的左輪手槍從手籠裡拿出來放進上衣口袋,然後重新坐在沙發上,說道:「現在可以看了。點上蠟燭,把電燈關掉。」
拉拉喜歡在燭光下面談話。帕沙總為她準備着整包沒拆封的蠟燭。他把蠟台上的蠟燭頭換上一支新的,放在窗檯上點着。沾着蠟油的火苗噼啪響了幾聲,向周圍迸出火星,然後像箭頭似的直立起來。房間裡灑滿了柔和的燭光。在窗玻璃上靠近蠟頭的地方,窗花慢慢融化出一個圓圈。
「帕圖利亞,你聽我說,」拉拉說,「我有件很為難的事,你得幫我擺脫出來。你別害怕,也別問我,但要放棄咱們跟別人一樣的想法。今後不能再無憂無慮了。我永遠處于危險之中。如果你愛我,不願看到我毀滅的話,那咱們就趕快結婚吧,不要再拖延了。」
「這是我一向盼望的,」他打斷了她的話,「你趕快走個日子,無論哪天我都樂意。可你得跟我說清楚,你究竟出了什麼事,別用猜謎折磨我了。」
但是拉拉岔開話題,巧妙地避開了正面回答。他們又談了很久,但都是同拉拉的憂愁無關的話。
那年冬天,尤拉寫了一篇探討視網膜首要組成部分的學位論文,準備參加大學的金獎章競賽。儘管尤拉攻讀的是普通內科學,但他對眼睛瞭解的詳盡程度並不亞於未來的眼科醫生。
在這種對視覺生理學的愛好當中,可以看出尤拉天性的另外幾個側面:富有創造性的天資,對藝術形象的本質和邏輯思想的結構都有一定的見解。
東尼娜和尤拉坐了一輛出租雪橇到斯文季茨基家去參加聖誕晚會。他們倆在一幢住宅裡一起生活了六年,共同告別了童年,迎來了少年。他們彼此無所不知。兩個人有着共同的習慣,用同樣的方式互相說些簡短的俏皮話,用同樣的方式短促地嗤嗤一笑作為回答。現在他們就是這樣坐在雪橇上,凍得緊閉着嘴,偶爾交換一兩句簡單的話。兩個人都在想自己的心事。
尤拉想的是競賽日期臨近,得趕快把論文寫好,但被街上年末的喧閙氣氛分了心,思想又跳到別處去了。
戈爾東的系裏出版了一份大學生辦的膠印版刊物,他是這份刊物的編輯。尤拉早就答應替他們寫一篇評論布洛克的文章。當時彼得堡和莫斯科兩個城市的青年人都對布洛克入了迷,到處談論他,而尤拉和米沙尤甚。
但是就連這些念頭也沒在尤拉腦子裡停留多久。他們兩個坐在雪橇上,下巴縮進大衣領子裡,衣領摩擦凍僵了的耳朵,心裡各自想著各式各樣的事。不過,在一件事情上兩個人想到一起了。
不久前在安娜·伊萬諾夫娜床前的那一幕使兩個人完全變了樣。他和她彷彿一下子成熟了,彼此用新的眼光來看對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