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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末的一個晚上,尤拉從大學裡回來得很晚,非常疲倦,一整天沒有吃東西。家裡人告訴他說,白天發生了讓人擔驚受怕的事:安娜·伊萬諾夫娜不停地抽搐,來了好幾位醫生,還商量過請神甫,後來又打消了這個念頭。現在她已經好些了,清醒過來,並且吩咐過,只要尤拉一回來,就立刻到她那兒去。
尤拉依照她的吩咐,衣服也沒換,就到她臥室裡去了。
屋子裡還有不久前的驚慌忙亂的痕跡。助理護土不聲不響地在床頭小柜上疊東西。周圍亂放著冷敷用的揉成一團的餐巾和濕毛巾。洗杯缸裡的水是淡紅色的,裡面有血絲,還有安瓶藥針的碎片和被水泡脹了的藥棉。
病人渾身是汗,不斷用舌頭舔乾燥的嘴唇。同早晨尤拉最後一次見到她的時候相比,她瘦了不少。
「會不會誤診,」他想道。「完全是哮喘性肺炎的癥狀。看來是轉變期。」他同安娜·伊萬諾夫娜打過招呼,說了幾句通常在這種情形下總要說的那類空洞的安慰話,便打發助理護士離開了房間。他握住安娜·伊萬諾夫娜的一隻手給她診脈,另一隻手伸到制服上衣裡取聽診器。安娜·伊萬諾夫娜搖搖頭,表示這是多餘的,毫無用處。尤拉這才明白,她要見他是為了別的事。安娜·伊萬諾夫娜鼓足了力氣說道:「你看,他們都要我懺悔了……死亡已經臨頭……每分鐘都可能……就是拔顆牙,還怕疼呢,得有準備……這可不是一顆牙,是整個的你自己,是整個的生命……只要咯噎一下子,就讓鉗子拔掉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誰也說不清……我又煩悶又害怕。」
安娜·伊萬諾夫娜不說話了。大顆的淚珠順着她的面頰滾了下來。尤拉什麼也沒有說。過了一會兒,安娜·伊萬諾夫娜接著說下去。
「你很有才能……才能這個東西……不是人人都有的……你該懂點事了……跟我談點什麼……好讓我安心。」
「可我說什麼好呢?」尤拉回答說,身子在椅子上不安地動來動去,站起來走了一會兒,重新坐下。「首先,明天您就會好一些,已經有了徵兆,我可以拿腦袋擔保。其次,死亡,意識,相信復活,等等……您想聽聽我這個學自然科學的人的意見嗎?是不是另外找時間再談?不行?現在就談?好吧,隨您的便吧。這問題一下子很難說清。」於是他只得即興給她上了整整一課,自己也奇怪居然能說得出來。
“復活,那種通常用於安慰弱者的最簡陋的形態對我是格格不入的。就連基督關於生者和死者所說的那些話,我一向也有另外的理解。干百年所積累起來的一大群復活者往哪兒安置?整個宇宙都容納不下,連上帝、善良和理性都要被他們從世界上擠掉,否則在這貪婪的動物般的擁擠中會被壓碎的。
“可是,同一個千篇一律的生命永遠充塞着宇宙,它每時每刻都在不計其數的相互結合和轉換之中獲得再生。您擔心的是您能不能復活,而您誕生的時候已經復活了,不過沒有覺察而已。
“您會不會感到痛楚,生理組織會不會覺出自身的解體?換句話說,您的意識將會怎樣?但究竟什麼是意識?我們不妨分析一下。有意識地希望入睡,這就是確實的失眠症;有意識地要感覺出自己的消化作用,這肯定是消化功能紊亂。意識是一種毒品,當用在自己身上作為自身毒害的手段的時候。意識也是一股外射的光,當它照亮我們面前的路,使我們不致跌倒的時候。意識又是在前面行駛的火車頭的兩盞明亮的燈,如果把它們的光照向火車頭裡面,就會釀成慘禍。
“那麼,您的意識又將會怎樣呢?我說的是您的意識,您的。不過您又是什麼呢?問題的癥結就在這兒。我們還是可以分析一下。您是靠什麼才能感覺出自身的存在,意識到自己身體的某一部分?是腎,是肝,還是血管?不論您怎麼去琢磨,都不會是這些。您總是在外在活動的表現當中感覺到自己,譬如通過手上做的事,在家庭中,在其他方面。現在我說的您要特別注意聽:在別人心中存在的人,就是這個人的靈魂。這才是您本身,才是您的意識在~生當中賴以呼吸、營養以致陶醉的東西。這也就是您的靈魂、您的不朽和存在於他人身上的您的生命。那又意味着什麼呢?這意味着您曾經存在於他人身上,還要在他人身上存在下去。至于日後將把這叫作懷念,對您又有什麼關係呢?這將是構成未來成分的您了。
“最後再說一點。沒有什麼可擔心的。死亡是不存在的,它和我們無緣。您剛纔說到人的才能,那是另一回事,它屬於我們,被我們所發現。從最廣泛而崇高的意義上來說,才能是生命的恩賜品。
「聖徒約翰說過,死亡是不會有的,但您接受他的論據過于輕易了。死亡之所以不會有,是因為先前的已經過去。几乎可以這麼說:死亡是不會有的,因為這已經見到過,已經陳舊了,厭煩了,如今要求的是嶄新的,而嶄新的就是永恆的生命。」
他一邊說,~邊在屋子裡來回走着。「睡一會兒吧。」他說,走到床前把手放到安娜·伊萬諾夫娜的頭上。過了幾分鐘,安娜·伊萬諾夫娜漸漸睡着了。
尤拉悄悄走出房間,吩咐葉戈羅夫娜把助理護士叫到臥室裡去。「真見鬼,」他想,「我簡直成了個江湖術士,嘴裡一邊唸唸有詞,一邊把手放在病人身上治病。」
第二天,安娜·伊萬諾夫娜有了起色。
安娜·伊萬諾夫娜的病情一天天見輕。到十二月中,她已經試着起床了,不過身體還很衰弱。醫生建議她還要好好臥床休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