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天就開始準備,把傢具搬到一邊,騰空了大客廳。在大廳的一角,調音師上百次地彈奏同一個音符,又像撒珠子似的彈出一連串音符。廚房裡忙着退鷄毛,洗蔬菜,把芥茉調到橄欖油裡,作調汁和拌涼菜用。
舒拉·施萊辛格一清早就來惹人討厭了。她是安娜·伊萬諾夫娜的密友和律師。
舒拉·施萊辛格是位生得略帶男相的女人,面目端正,身材瘦高。她的相貌和皇上有些相似,尤其是斜斜地戴上那頂羔皮帽子的時候。她作客的時候不摘帽子,只把扣在上面的面紗稍稍掀起一點兒。
每逢調到傷心和心煩的時候,這對朋友的交談可以使雙方都感到輕鬆。這種輕鬆感在於她們相互都說越來越惡毒的挖苦話。一場風暴爆發了,但很快就以眼淚與和解而結束。這種周期性的爭吵對雙方都起鎮靜作用,就像用水蛙放血一樣。
舒拉·施萊辛格嫁過好幾次人,但一離婚便把丈夫忘了,不再理睬他,因此仍保留着單身女人冰冷善變等癲性。
舒拉·施萊辛格是神智學者,對東正教的一整套儀式,甚至包括心靈傳遞在內,都非常清楚,所以在她興緻非常高的時候,總會按捺不住地要提醒神職人員該說什麼,該唱什麼,不斷讓人聽到她那聲音沙啞、脫口而出的提示:「請聽吧,我主上帝」,「無所不在,無時不在」,「榮耀的天使」,等等。
舒拉·施萊辛格懂得數學和印度密宗教義,知道莫斯科音樂學院知名教授的住址以及誰跟誰同居之類的事。天啊,沒有她木知道的事。正因為如此,日常生活中發生什麼重要的事,她總要被請來裁決和調停。
到了約定的時間,客人們陸續到了。來的人有阿傑萊達·菲力波夫娜、金茨、富夫科夫一家、巴蘇爾曼先生和巴蘇爾曼太太、韋爾日茨基一家和卡夫卡茲采夫上校。天正在下雪,每次打開前廳正門的時候,撲進來的冷氣像是被紛紛揚揚的大小不一的雪花團團裹住似的。男人們從寒冷的街上進來,腳上穿的是寬鬆的深筒長靴,一個個都裝出心不在焉和獃頭獃腦的樣子,可是那些在嚴寒中容光煥發的太太們,解開皮大農最上邊的兩個扣子,蒙上一層白霜的頭髮後邊披着毛茸茸的頭巾,反而像是老好巨滑的騙子、奸詐的化身,沒人敢惹。「居伊的侄子。」當一位初次被邀請的新的鋼琴家來到的時候,大家相互低聲轉告。
通過兩端開着的側門,從大廳可以看到餐室裡已經擺好一條長桌,像冬天覆蓋着白雪的一條路似的。顆粒狀花紋瓶裡的花揪露酒閃光耀眼。銀托架上擺着各種裝着奶油、香酵的小巧玲現的五味汁瓶,喚起你的種種想象。一盤盤野味和冷葷拼成的彩色圖畫,乃至折成三角形的餐巾、排列整齊的刀叉和花籃裡散髮出杏仁味的藍紫色的小花,都刺激着人的食慾。為了不拖延品嚐這人間美味的渴望的時刻,大家儘快開始精神的筵席。他們在客廳裡一排排地就了座。當鋼琴家在鋼琴前坐下來的時候,又聽到人們低聲在說:「居伊的侄子。」音樂會開始了。
大家事先就知道,打頭的這首奏鳴曲枯燥而做作。結果不出所料,而且曲子長得不得了。
關於這支奏鳴曲,休息的時候評論家克林別科夫還和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爭論了一番。評論家罵這支曲子,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卻替它辯護。周圍都是吸煙的人,響起一片移動椅子的聲音。
但是大家的目光再次落到隔壁餐桌上那張漿洗得平整光潔的桌布上,於是齊聲建議音樂會趕快繼續下去。
鋼琴家用眼角掃了一下聽眾,向合奏者點了點頭,示意開始演奏。小提琴手和特什克維奇揮動琴弓,如泣如訴的三重奏開始了。
尤拉,東尼娜,還有大部分時間都在格羅梅科家寄居的米沙·戈爾東,三個人一起坐在第三排。
「葉戈羅夫娜向您打手勢。」尤拉低聲告訴坐在他前面的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
客廳門檻旁邊站着頭髮斑白的格羅梅科家的老女仆阿格拉費娜·葉戈羅夫娜。她用焦急的目光向尤拉這邊望着,同時朝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使勁點頭,讓尤拉明白她有急事找主人。
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掉過頭來,責怪地看了葉戈羅夫娜一眼,聳了聳肩膀。葉戈羅夫娜並不罷休,於是兩個人就在大廳的這一頭和那一頭像聾啞人那樣「交談」起來。大家都朝他們看去,安娜·伊萬諾夫娜狠狠地瞪了丈夫幾眼。
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站起身來。應當想法處理一下。他紅着臉從牆邊繞過大廳走到葉戈羅夫娜跟前。
「您怎麼不懂規矩,葉戈羅夫娜!您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好吧,快說,出了什麼事?」
葉戈羅夫娜低聲對他說了幾句話。
「從哪個『黑山』來的時“『黑山』旅館。」
「那又怎麼樣?」
「要求馬上回去,他的一個什麼親戚快要死了。」
「都快死了。我想象得出來。不行,葉戈羅夫娜。等演奏完了一小段,我就去說,早了可不行。」
「來送信的茶房等着哪,趕車的也等着哪。我跟您說,人快死了,您明白嗎?是位太太。」
「不行,不行。大不了就是五分鐘,有什麼了不起的?」
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又躡手躡腳地沿著牆回到自己的座位,皺起眉頭,用手揉鼻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