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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伏爾加沿岸一個偏僻的地方遷往彼得堡的時候,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把尤拉帶到莫斯科,讓他見見韋傑尼亞平、奧斯特羅梅思連斯基、謝利亞溫、米哈耶利斯、斯文秀茨基和格羅梅科這幾家親戚。他先把尤拉安頓在既無頭腦、又愛饒舌的奧斯特羅梅思連斯基家裡,親戚們平時都管這個老人叫費吉卡。費吉卡同自己的養女莫佳暗中同居,所以自認是個足以動搖通常的倫常基礎和捍衛自己的主張的人。不過他手腳不乾淨,辜負了對他的信任,連尤拉的生活費都被他挪用了。於是他又把尤拉轉到格羅梅科家,此後尤拉便一直寄居在那裡。
在格羅梅科家裡,尤拉處在令人羡慕的和睦的氣氛中。
「他們在那兒簡直成了一個三人同盟,」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想到尤拉、他的同年級夥伴戈爾東和主人的女兒東尼妞·格羅梅科。三個人在一起已經讀膩了《愛情的意義》和《克萊采奏鳴曲》之類的書,於是又迷上了貞潔的說教。
在少年時代,應該體驗一下那種偏于極端的純潔情感。但是他們太過分了,以致反而糊塗起來。
三個人都有着可怕的怪脾性和孩子氣。凡是使他們激動的、屬於清欲方面的東西,不知為什麼都被說成「庸俗化」,而且不顧是否恰當,到處都把這個詞掛在嘴上。簡直是極端的用詞不當。「庸俗化」——他們用來指的是人的本能的呼聲、誨淫的作品、作踐婦女,甚至還包括整個物質世界。每逢說這話的時候,他們那張激動的臉由漲紅而變得蒼白。
「如果我在莫斯科,」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這樣想,「決不讓他們發展到這種地步。羞恥心是必要的,但要在一定的限度之內……」「啊,尼爾·費奧克蒂斯托維奇,歡迎您。」他高聲說著,走上前去迎接進來的客人。
一個身穿灰色上衣、腰束寬皮帶的胖子走進房來。他腳上穿著一雙氈靴,褲子的膝蓋部分脹了出來。他給人一種印象,彷彿自己是一朵五彩祥雲籠罩着的善行使者。一副用黑色寬縧帶繫住的夾鼻眼鏡在鼻子上惡狠狠地跳動着。在過道里,他沒來得及把該辦的事辦完。圍巾沒有摘,一頭拖在地上,手裡還拿着一項圓形呢禮帽。這幾件東西使他無法同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握手,甚至妨礙問好。
「唉,唉。」他不知所措地應答着,一面打量四周。
「隨便放吧,」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說,讓維沃洛奇諾夫恢復說話能力和自製能力。
這一位是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的追隨者。在他們這些人的頭腦裡,那個永遠不甘寂寞的天才大師的思想,只是安然享受着歡樂的休想,而且被無可救藥地庸俗化了。
維沃洛奇諾夫是來請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到一所學校去為政治流放犯演講的。
「我已經在那裡講過一次了。」
「是為政治流放犯講的嗎?」
「是啊。」
「還得再講一次。」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稍加推辭,然後就同意了。
來訪所要談的事情完全談妥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也就沒有過分地輓留尼爾·費奧克蒂斯托維奇。他本來可以起身告辭了,但覺得這麼快就離開不大禮貌,走之前應該找個輕鬆、活潑的話題談一談。結果談話卻拖得很長,而且不大愉快。
「您頽廢了?陷入神秘主義裡去了?」
「這是為什麼?」
「人毀了呀。還記得地方自治會嗎?」
「那還用說。我們還在一起籌備過選舉哪。」
「還為鄉村學校和教師學習會的事衝鋒陷陣呢,記得不?」
「當然,那可是一場苦戰。後來您好像轉到民眾福利和社會救濟方面去了,對嗎?」
「有過一段時間。」
「是啊,可如今時興的都是些放蕩的牧羊神呀,黃色的睡蓮呀,受戒者呀,還宣傳什麼《我們要像太陽》。我是死也不相信。讓一個富於幽默感的人,一個如此瞭解人民的聰明人去幹……算啦,您不必說了……也許我觸到您的隱私了吧?」
「何必信口開河地瞎扯呢?我們又何必非要爭論這些?您根本不瞭解我的思想。」
「俄國需要的是學校和醫院,不是淫蕩的牧羊神和黃色的睡蓮。」
「這誰都不反對。」
「鄉下人沒有穿的,餓得浮腫……」談話就這樣跳躍式地進行着。意識到這樣談下去毫無意義,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向他解釋是什麼使他同一些象徵主義派的作家接近起來,接着把話題轉到托爾斯泰身上。
「在某種程度上我同意您的看法。不過列夫·尼古拉耶維奇說過,人如果對美的追求越來越強,就會離善越來越遠。」
「您以為正相反嗎?能夠拯救世界的究竟是美,是宗教的神秘儀式或類似的東西,還是羅贊諾夫和陽思妥耶夫斯基?」
「請等一等,讓我談談自己的想法。我認為,如果指望用監獄或者來世報應恐嚇就能制服人們心中沉睡的獸性,那麼,馬戲團裡舞弄鞭子的馴獸師豈不就是人類的崇高形象,而不是那位犧牲自己的傳道者了?關鍵在於干百年來使人類凌駕于動物之上的,並不是棍棒,而是音樂,這裡指的是沒有武器的真理的不可抗拒的力量和真理的榜樣的吸引力。直到現在還公認,福音書當中最重要的是倫理箴言和準則。我以為最要緊的是應該懂得,耶穌宣講的時候往往使用生活中的寓言,用日常生活解釋真理。從這裡引出的看法是:凡人之間的交往是不朽的,而生命則是象徵性的,因為它是有意義的。」
「我一點也聽不懂。您應當把這些想法寫成一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