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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頭蓋骨裂開的人不住地呻吟,兩手緊緊摳住地面,在大街的一側爬着。有幾名騎兵排成一隊從街道下首放馬緩步行來。他們是追蹤到大街另一頭之後又返回來的。几乎就在他們腳下,頭巾掉到腦後的馬爾法·加夫裡洛夫娜跌跌撞撞地走着,一邊用變了音的嗓子朝整條街喊着:「帕沙!帕圖利亞!」
他起先一直和她走在一起,惟妙惟肖地學着最末一個演講人的樣子逗她開心,可是當龍騎兵衝過來的時候就突然不見了。
在最危險的時候,馬爾法·加夫裡洛夫娜背上也挨了一鞭子。儘管身上那件絮得厚厚實實的短棉襖減輕了她挨打的感覺,她還是一邊咒罵,一邊嚇人地朝跑遠了的騎兵揮着拳頭,對他們竟敢在體面的老百姓面前往她這個老太婆身上抽鞭子氣得要命。
馬爾法·加夫裡洛夫娜激動不安的目光掃向大街兩側,突然喜出望外地在對面人行道上看到了那孩子。在那邊,在一座有廊柱的店舖和一所獨家的磚房子的突出部中間的角落裡,聚了一小群無意中路過的看熱閙的人。
一個闖入人行道的龍騎兵,用馬的後聘把他們趕到那個地方。人們受驚的樣子使他很開心,於是他把出路擋住以後,就緊貼著大家的身子裝腔作勢地表演起馴馬的動作來,先來幾個急轉彎,然後又像演馬戲似的慢慢讓馬用後腿立起來。當他看到那些慢慢返回來的夥伴以後,才用馬刺刺了馬一下,三竄兩跳地歸了隊。
被擠在角落裡的人散開了。先前不敢作聲的帕沙,立刻向老太太跑來。
他們往家裡走。馬爾法·加夫裡洛夫娜不住地嘟娥:「該干刀萬剮的殺人犯,天殺的劊子手!老百姓原本高高興興,皇上給了自由,這幫傢伙就受不住了。什麼都給攪得一團糟,把每句話的意思都弄擰了。」
她氣得對龍騎兵發狠,對周圍的一切都發狠,這一刻連她的親生兒子也包括在內。在暴怒的瞬間,她彷彿覺得現在發生的這一切,都是被那些既不會拿主意、又自作聰明的庫普林卡~伙糊塗蟲惹出來的。
「真陰險狠毒啊!可是他們這些吵吵嚷嚷的人到底需要什麼呢?一點兒也不明白!就知道罵呀,吵呀。還有那一個,特別會說話的那個,你怎麼學他來着,帕申卡?再給我學一遍,親愛的,學學看。哎喲,笑死我了,笑死了!簡直一模一樣。你這個討厭鬼,大馬蠅。」
回到家裡,她不停地埋怨兒子,又說,不能活到這把年紀還讓那個頭髮亂蓬蓬的麻臉蠢貨從馬上用鞭子抽屁股教訓她。
「您可真是,媽媽!好像我就是哥薩克中尉或者憲兵隊長。」
當奔跑的人出現在窗前的時候,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正站在窗前。他知道這是遊行的人,於是聚精會神地向遠處看了一陣子,看看在走散的人當中有沒有尤拉或另外的什麼人。但他沒有發現熟人,只覺得快步走過去的那個人是杜多羅夫那個不要命的兒子(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忘了他的名字),不久前才從他左肩取出一顆子彈,今天又在他不該去的地方竄來竄去。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是秋天從彼得堡來到這裡的。在莫斯科他沒有自己落腳的地方,但是又不喜歡住旅館,如今是住在~房遠親斯文秀茨基家裡。人家在頂樓角上給他讓出了一間書房。
這幢兩層樓的廂房對沒有子女的斯文季茨基夫婦來說有點過大,這是已故的老斯文李茨基多年以前從多爾戈魯基公爵手裡租下來的。多爾戈魯基的產業一共有三個院落、一座花園和許多格局零亂、不同風格的房屋,連着三條巷子,過去被人稱作磨坊小城。
雖然開了四扇窗,這間書房依舊稍嫌陰暗。屋子裡擺滿了書籍、紙張、地毯和雕塑品。書房有個半圓形的外陽台,遮住了房子的這一角。冬天通往陽台的雙重玻璃門關得嚴嚴實實。
透過書房的兩扇窗和陽台的玻璃門,可以看到筆直的一條小巷、一條雪橇壓出來的通向遠處的路、排列不整齊的房子和歪斜的柵欄。
從花園向書房投來~片淡紫色的陰影。樹木從外面窺探着室內,似乎要把蒙了一層雪青色凝脂般寒霜的枝條伸到地板上。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眼望着小巷,回想起彼得堡去年的冬天,回想起加邦牧師、高爾基、維特的來訪和那些時髦的現代作家。他遠遠地離開那個令人眼花繚亂的環境,來到莫斯科這個安靜和睦的地方寫一本已經構思成熟的書。誰知根本不可能!他如同從火裡出來又掉到炭上。每天都要講演,作報告,沒有喘息的機會。一會兒是女子高等學校,一會兒又是宗教哲學院,再不就是紅十字會或者罷工基金委員會。真想到瑞士去,揀一個到處是森林的偏遠的縣份。那裡會有靜溫、清明的湖光山色和一切都能引起迴響的凜冽的空氣。
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轉身離開窗口。他情不自禁地想出去隨便看望一個人,或者漫無目的地走走,但是立刻又想到那位信奉托爾斯泰主義的維沃洛奇諾夫有事要來找他,所以不能離開。於是他在室內踱來踱去,思想轉到外甥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