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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在實踐上他就走到了把沒有痛苦,而不是把有快樂,當做是有智慧的人的鵠的。①胃可能是一切事物的根本,但是胃病的痛苦卻可以壓倒饕餮的快樂;因此伊壁鳩魯只靠麵包度日,在節日則吃一些乳酪。象渴望財富與榮譽這樣一些願望是徒勞無益的,因為它們使得一個本可滿足的人不能安靜。「一切之中最大的善就是審慎:它甚至於是比哲學還更要可貴的東西」。他所理解的哲學乃是一種刻意追求幸福生活的實踐的體系;它只需要常識而不需要邏輯或數學或任何柏拉圖所擬定的精細的訓練。他極力勸他年青的弟子兼朋友畢托克里斯「要逃避任何一種教化的形式」。所以他勸人躲避公共生活便是他這些原則的自然結果,因為與一個人所獲得的權勢成比例,嫉妒他因而想要傷害他的人數也就隨之增加。縱使他躲避了外來的災難,但內心的平靜在這種情況下也是不可能的。有智慧的人必定努力使生活沒沒無聞,這樣才可以沒有敵人。
性愛,作為最「動態」的快樂之一,自然是被禁止的。這位哲學家宣稱:「性交從來不曾對人有過好處;如果它不曾傷害人的話,那就算是幸運了」。他很喜歡(別人的)孩子,但是要滿足這種趣味他似乎就得有賴于別人不聽他的勸告了。事實上他似乎是非常喜歡孩子,竟至違反了自己的初衷;因為他認為婚姻和子女是會使人脫離更嚴肅的目標的。盧克萊修是追隨着他貶斥愛情的,但是並不認為性交有害,只要它不與激情結合在一起。
依伊壁鳩魯看來,最可靠的社會快樂就是友誼。伊壁鳩魯是象邊沁一樣的一個人,他也認為在一切時代裡所有的人都只追求着自己的快樂,有時候追求得很明智,有時候則追求得很不智;但是他也象邊沁一樣,常常會被自己溫良而多情的天性引得做出一些可讚美的行為來,而根據他自己的理論他本是不應該如此的。他顯然非常喜歡他的朋友,不管他從他們那裡所得到的是什麼;但是他卻極力要說服自己相信,他是自私得正象他的哲學所認為的一切人一樣。據西賽羅說,他認為「友誼與快樂是分不開的,因為這種緣故所以就必須培養友誼,因為沒有友誼我們就不能安然無懼地生活,也不能快樂地生活」。然而他又有時多少是忘記了自己的理論:他說「一切友誼的本身都是值得願望的」,又補充說「儘管這是從需要幫助而出發的」。①雖然伊壁鳩魯的倫理學在別人看來是粗鄙的而且缺乏道德的崇高性,但他卻是非常之真誠的。我們已經看到,他提到他花園裡的團體時是說「我們神聖的團體」;他寫過一本《論聖潔》的書;他具有一個宗教改革者的一切熱情。他對人類的苦難,一定具有一種強烈的悲憫感情以及一種不可動搖的信心:只要人們能接受他的哲學,人們的苦難就會大大地減輕。這是一種病弱者的哲學,是用以適應一個几乎已經不可能再有冒險的幸福的世界的。少吃,因為怕消化不良;少喝,因為怕第二天早晨醒不了;避開政治和愛情以及一切感情的活動;不要結婚生子,以免喪失親人;在你的心靈生活上,要使自己學會觀賞快樂而不要觀賞痛苦。身體的痛苦顯然是一件大壞事;但是如果身體痛苦得很厲害,它就會很短暫;如果它的時間拖得很長,那末就可以靠着心靈的訓練以及不顧痛苦而只想念幸福事物的那種習慣來加以忍受。最重要的是,要生活得能避免恐懼。
正是由於這個避免恐懼的問題,伊壁鳩魯才被引到了理論哲學。他認為恐懼的兩大根源就是宗教與怕死,而這兩者又是相關聯的,因為宗教鼓勵了認為死者不幸的那種見解。所以他就追求一種可以證明神不能干預人事而靈魂又是隨着身體而一片消滅的形而上學。絶大多數的近代人都把宗教想成是一種安慰,但是對於伊壁鳩魯則恰好相反。超自然對自然過程的干預,在他看來乃是恐怖的一個來源,而靈魂不朽又是對希望能解脫于痛苦的一個致命傷。於是他就創造了一種精巧的學說,要來療治人們的那些可以激起恐懼的信仰。
伊壁鳩魯是一個唯物論者,但不是一個決定論者。他追隨着德謨克里特相信世界是由原子和虛空構成的;但是他並不象德謨克里特那樣相信原子永遠是被自然律所完全控制着的。我們知道,希臘的必然觀源出於宗教;所以他的想法也許是對的,即只要容許必然性有存在的餘地,那末對宗教的攻擊就總歸是不全面的。他的原子具有重量,並且不斷地向下墜落;但不是朝向地心墜落,而是一種絶對意義的向下墜落。然而,一個原子時時會受到有似於自由意志的某種東西在作用着,於是就微微地脫離了一直向下的軌道,①而與其他的原子相衝撞。自此以下,則漩渦的發展等等所進行的方式都與德謨克里特的講法大致相同。靈魂是物質的,是由呼吸與熱那類的微粒所組成的。(德謨克里特認為呼吸和風在實質上與其不同;它們並不僅僅是運動着的氣)。靈魂-原子佈滿着整個的身體。感覺是由於身體所投射出去的薄膜,一直觸到了靈魂-原子的緣故。這些薄膜在它們原來所由以出發的身體解體以後,仍然可以繼續存在;這就可以解釋作夢。死後,靈魂就消散而它的原子(這些原子當然是繼續存在的)就不能再有感覺,因為它們已不再與身體聯繫在一片了。因此,用伊壁鳩魯的話來說就是:「死與我們無干,因為凡是消散了的都沒有感覺,而凡是無感覺的都與我們無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