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門裡面沒有鎖上,她的手遲疑不決地碰了碰它,它就平靜地開了。她驚奇地看到裡面還有明亮的燈光;當她往裡面探望的時候,她更驚奇地看到她的媽媽只脫去了一部分衣服,正坐在即將熄滅的壁爐旁邊;爐子裡的煤火已化為碎屑和灰燼了。她的眼睛全神貫注地看著空中;在她的眼光中,在她的臉上,在她的身姿中,在她緊緊抓住椅臂、彷彿就要跳起來的動作中,流露出十分強烈的情緒,弗洛倫斯看見了感到恐怖。
「媽媽!」她喊道,「怎麼了?」
伊迪絲吃了一驚;她臉上露出一種十分奇怪的恐懼的神色,望着弗洛倫斯,弗洛倫斯感到更加恐怖。
「媽媽!」弗洛倫斯急忙走上前去,說道,「親愛的媽媽,怎麼了?」
「我感到不舒服,」伊迪絲顫抖着說道,同時用同樣奇怪的神色望着她,「我做了一些惡夢,我親愛的。」
「還沒有上床睡覺嗎,媽媽?」
「沒有,」她回答道,「我做了一些半醒着的夢。」
她的臉色逐漸和緩下來;她讓弗洛倫斯更靠近一些,擁抱著她,親切地對她說道。"可是我的小鳥在這裡做什麼呢?
我的小鳥在這裡做什麼呢?"
「媽媽,今天夜裡我沒有見到你,也不知道爸爸怎樣了,心裡感到不安;我——」
弗洛倫斯停住了,不再往下說。
「現在晚了嗎?」伊迪絲問道,一邊喜愛地把弗洛倫斯那些跟她自己的黑髮混合在一起、落在她臉上的捲髮梳理回去。
「很晚了,很快就要天亮了。」
「很快就要天亮了!」她驚奇地重複着。
「親愛的媽媽,你的手怎麼了?」弗洛倫斯問道。
伊迪絲迅速地把手縮回去,在片刻間又像先前一樣露出那同樣奇怪的恐懼的神色,望着她,在這神色中似乎有一種想要隱藏起來不讓人看見的極為強烈的願望,可是她立刻又說道,「沒有什麼,沒有什麼,打了一下打傷了。」接着她說道,「我的弗洛倫斯!」然後她胸脯起伏着,縱情大哭起來。
「媽媽!」弗洛倫斯說道,「啊媽媽,我能做什麼,我應當做什麼,使我們更幸福些?有什麼事可以做的嗎?」
「沒有什麼事好做,」她回答道。
「你真相信那樣嗎?難道這是永遠做不到的嗎?如果現在我不顧我們達成的協議,把我頭腦裡所想的說出來,你不會責怪我嗎?」弗洛倫斯問道。
「這沒有用,」她回答道,「沒有用。我已經告訴你,親愛的,我做了一些惡夢。沒有什麼能改變它們或防止它們重現。」
「我不明白,」弗洛倫斯注視着她的激動的臉,說道;當她望着它的時候,它似乎陰沉下來了。
「我夢見了一種高傲,」伊迪絲低聲說道,「它對於善是毫無能力的,但對於惡卻無所不能;我夢見了一種高傲,它在許多可恥的年月中被鼓勵着和慫恿着;它從不退縮,除非是退縮到它本身;我夢見了一種高傲,它以一種深深的羞辱感貶損了它的主人,卻從來不幫助它的主人大膽地去憎恨這種羞辱或者避開它,或者說,‘不要這樣子!’我夢見了一種高傲,如果正確地引導它,它也許會導致較好的結果,可是如果引導錯了或誤用了,就像這同一位主人所擁有的其他品質的情形一樣,那就只能是導致自我輕蔑、狂妄直至毀滅。」
現在她既不看著弗洛倫斯,也不對著她講話,而是繼續這樣講下去,彷彿房間裡就只有她一個人一樣。
「我夢見了從這種自我輕蔑所產生的和從這種不幸的、無能為力的、可憐的高傲所產生的這樣一種漠不關心和冷酷無情,它使得它的主人邁着無精打采的步子,甚至走向聖壇,服從那古老的、熟悉的、指揮的手指——唉,媽媽呀,唉,媽媽呀!——雖然它實際上是唾棄這手指的;而且願意一勞永逸地憎恨它自己,而不願意每天忍受新形式的痛苦。卑賤的、可憐的人兒啊!」
這時,她就像弗洛倫斯剛進來的時候那樣,懷着激動的、陰沉的情緒看著。
「我還夢見,」她說道,「這個人作了為時已晚的努力去達到一個目的時,她被一隻卑劣的腳踐踏下去,可是她抬起頭來看看踐踏她的人。我夢見,她被狗咬傷、追趕、襲擊,可是當她被逼得走投無路的時候,她不願意屈服;是的,只要她不想屈服,她就不能屈服,而是有什麼東西驅策着她去恨他,反對他,向他挑戰!」
她的緊握著的手把她懷中那只顫抖的胳膊抱得更緊;當她向下看到那張受驚的、困惑的臉時,她自己的臉色平靜下來了。「啊,弗洛倫斯!」她說道,「我想我今天夜裡近乎發瘋了!」接着,她把高傲的頭溫順地低垂到她的胸前,又哭了起來。
「不要離開我!在我的近旁吧!我沒有別的希望,我的一切希望都寄託在你身上了!」
不久她安靜下來一些,對流着眼淚和這麼晚還沒有去睡覺的弗洛倫斯充滿了憐憫。這時天已破曉,伊迪絲用胳膊抱著她,把她放在自己的床上;她自己沒有躺下,而是坐在她的身旁,叮囑她睡去。
「我最親愛的,你累了,又不快活,應當休息了。」
「親愛的媽媽,今天夜裡我確實不快活,」弗洛倫斯說道,「但是你也累了,也不快活。」
「親愛的,當你這麼挨近我的身旁睡去的時候,我就不會不快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