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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這種偏熱症,也許不是剛好在他失去肢體時就立刻產生的。當時,他手裡拿着刀,正在猛擊那只巨獸,他只顧恣情發泄那種突如其來的。怒不可遏的。肉體上的仇恨而已;而等到他遭到身體傷殘的打擊時,說不定他也只是感到體傷的苦惱罷了。可是,等到由於這種猛烈的打擊而不得不轉道回家,亞哈帶著身心極其苦痛而長久地僵臥在弔鋪上,在仲冬時節,繞着那淒涼蕭瑟的巴達哥尼亞角的時候,只是到了這時,他的傷殘的身軀和傷痕纍纍的靈魂才彼此交流起來,經過這樣滲透,他就發瘋了。只是到了那時,在險遇後的回程中,他這才最後得了偏熱症,而且,從事實上說,也似乎是完全正確的,因為在他回程期間,他就成了個亂說亂講的神經錯亂者了。不過,雖則他已經失去了一條腿,可他那埃及人的胸膛,還潛存有充沛的力量,並且由於他的精神錯亂而益發顯得力大無比,所以當時他的大二三副,看到他甚至在那種情況下還是在弔鋪裡狂叫狂閙,而不得不用帶子把他綁了起來。他就這樣穿著一件緊衣(緊衣~一種為束縛瘋子的緊身衣服。),隨着狂風的震動而搖來晃去。後來,等到駛進比較寒熱適中的地帶,船上扯起軟副帆。駛過平靜的熱帶的時候,這老人的神經錯亂,看來似乎也跟合恩角的洶湧巨浪一起撇在後邊了,他從他那個黑窠裡出來,來到愉快的天氣和陽光裡。甚至在那個時候,儘管他臉色蒼白,他依然顯得神態堅定自若,又在鎮定地發號施令了。他的大二三副都謝天謝地,以為他那可怕的瘋狂症現在已經痊癒了。可是,即使在那個時候,亞哈的內心還是十分狂亂。人的瘋狂往往就是一種詭詐而最陰險的東西。你以為它已經遠走高飛了,它卻也許不過是變成一種更為巧妙的形體而已。亞哈的瘋狂並沒有完全消退,而是更其深沉地凝縮起來了,有如潮勢不退的哈得遜河(哈得遜河~紐約的一條內河,通向哈得遜灣。)在高貴的北方人(北方人~指那些經過哈得遜灣到美國來的最早的北方人。)細水緩流地穿過時卻莫測高深地穿過高原的峽谷而去。但是,因為亞哈在他那細水緩流的偏熱症中,一點也沒有留下明顯的瘋狂症的痕跡,因此,在他那明顯的瘋狂症中,他偉大的天生的理智,也一點沒有消失。以前那種富有生氣的力量,如今已變成富有生氣的手段了。如果這樣一種粗糙的比喻是妥當的,那麼,他那特殊的瘋狂症在猛攻了他整個清楚的神志後,又把它發展了,把它一切集中的炮火都瞄向它自己的瘋狂的目標上;因此,亞哈根本沒有喪失他的魄力,他現在對於那個目的,遠比他以前神志清楚時瞄準任何一個適當的目的都更擁有千倍的力量了。
這已說得不少了;然而,對於亞哈的更偉大。更秘密。更深沉的部分卻還隻字未提。不過,要把深奧的東西說得盡人皆懂是徒勞的,一切真理都是深奧的。我們現在站在這個克呂尼宮(克呂尼宮~巴黎一個在古羅馬皇宮的廢墟上建立起來的十五世紀的名宮,內有古羅馬式的最華貴的浴場。作者以它隱喻亞哈的深奧,富有來頭,深不可測。)的中心了,那麼就從這個尖頂的宮殿內部蜿蜒前進吧~不管裏邊多麼富麗堂皇,引人入勝,還是走吧~你們這些高貴而憂傷的靈魂,請走向那宏偉的古羅馬的浴場裡去吧,在那裡,遠在人類大地的珍奇的城堡下面,人類那種壯麗之本,整個令人敬畏之源真是幽深古老;真是一種匿跡在許多古物下面的古物,是建築在未完成的巨構上的寶座!於是,大神們就以這個毀壞了的寶座來嘲弄那個俘獲的王尊;他卻耐心耐性地坐在那裡,有如一根象柱,在他那硬僵的頭上頂着許多年代久遠的柱頂綫盤。你們這些高傲而憂傷的靈魂,你們打那兒蜿蜒而下吧,去問那個高傲而憂傷的王尊吧!家世多相似!是呀,他確是生下了你們,生下了你們這些被放逐的年輕貴冑;而且也只有從你那臉容嚴酷的祖先那裡才獲得了宗室的古老的秘密。
現在,在亞哈心裡,就有這麼一種閃覺,就是說:我所有的手段都是神志清楚的,我的動機和目的卻是瘋狂的。然而,他卻沒有力量來摧毀。變更和規避那一事實;他同樣也知道他久已對人掩飾真情了;可以說,直到現在還是這樣。不過,關於他的這種掩飾做法,也只是以他的外表為限,而不涉及他那堅毅的意志。然而,他竟掩飾得這麼成功,以致當他最後拖着那只牙腿上岸的時候,沒有一個南塔開特人不認為這是一種理所當然的悲傷,都認為那是由於突然遭到可怕的災害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