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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三個盧布
在那個夏日的黃昏,我像每次進城時一樣,在城裡最好的一家旅館開了一間連臥室的套間。我吩咐侍者把窗戶統統打開,把茶炊拿來,就三腳兩步走到窗口,因為屋裡悶得透不過氣來了。此時窗外已經伸手不見五指,閃電不時劃破夜空,就好似貼著地面滾過。一會兒,侍者用托盤端着茶炊快步走進來。
我看見:除了一個茶炊、一個涮杯缸、一隻玻璃杯、一碟小白麵包外,托盤上還有一隻茶杯。
「為什麼還要一隻茶杯?」我問。
侍者擠了擠眼睛,回答說:「鮑裡斯·彼得羅維奇,有位小姐要找您。」
「什麼小姐?」
侍者聳了聳肩膀,做出一副笑臉,說:
「那還用問。她苦苦求我放她進來,說是如果能掙到點錢的話,一准送給我一個盧布。她看到您乘着馬車來旅社的……」
「這麼說,是個街頭的神女羅?」
「可不。可是向來是客人打發我們上安娜·瑪待維耶芙娜那兒把姑娘叫來,這一位卻自個兒上門……」
我想到今宵的寂寞無聊,便說:
「這倒可以散散心。讓她進來吧。」
侍者興沖沖地走了。我剛轉過身去動手斟茶,就有人敲門了。令我吃驚的是,沒等我回答,一個身材高大的女郎,穿著褐色的女學生制服,腳上穿的是破舊的粗麻布便鞋,竟旁若無人地走進了屋來。
「路過這兒,看到燈亮着;就順便來拜訪您,」她的烏黑的眼睛望着一旁,試圖以一種譏嘲的口吻說道。
所有這一切全然不像我所預料的,我不免有點慌了手腳,以致用喜出望外得有失身份的口氣回答說:
「歡迎之至。請坐下來用茶。」
這時窗外掠過一道寬闊的紫色閃電,隨即就在附近什麼地方響起了一個驚天動地的霹雷,彷彿是要告誡切莫作孽似的。她已摘掉帽子,坐在沙發上,舉起一隻細長而黧黑的手,把剪得短短的頭髮往後掠去。她頭髮很濃密,雙唇豐滿,但是卻發紫,一雙烏黑的眼睛凜若冰霜。我開玩笑地向她抱歉說,我衣冠不整,沒有穿上裝,可是她卻冷冷地瞥了我一眼,問:
「您願意付多少錢?」
我仍然用那種造作出來的玩世不恭的口吻,回答:
「忙什麼,我們還有的是時間來談價錢!先喝茶吧。」
「不,」她緊蹙着雙眉,說,「必須先講好條件。少於
3個盧布,我是無論如何不願意的。」
「
3個盧布就
3個盧布。」我仍然用那種愚蠢的玩世不恭的口氣講着。
「您是說著玩的嗎?」她嚴峻地問。
「絶對不是。」我回答說,心裡打算讓她喝完一杯茶,就給她
3個盧布,把她打發走。
她舒了口氣,合上了眼睛,頭向後一仰,靠到沙發背上。我望着她沒有血色的發紫的雙唇,心想她大概餓了,便給她斟了杯茶,把盛着麵包的碟子推到她面前,然後也坐到沙發上,碰了碰她的手,說:
「請用吧。」
她睜開眼睛,默默地喝着茶,吃着麵包。我凝視着她那曬黑了的手和端莊地垂下的烏黑的睫毛,思忖:這事已經越來越荒唐了,便問她:
「您是本地人嗎?」
她一面搖了搖頭,一面仍然就着茶,吃着麵包,並回答說:
「不,是從遠地……」
但是隻講了半句就默不作聲了。後來,她把麵包屑打膝蓋上抖掉,霍地站了起來,眼睛不望着我,說:
「我脫衣服去。」
這可是我最最意料不到的。我想說句什麼,可她卻不容分說地止住了我的話,說:
「把門去鎖上,把窗帘放下來。」
說罷,就走到板壁後邊去了。
我以一種身不由主的順從心理,慌忙去放下宙簾,窗外,一道道閃電的光束越來越寬闊,似乎竭力想更深地窺探我的房間,震耳欲聾的雷聲也更其頑固地滾滾而來。我放下窗帘後,又急急地去鎖上房門,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做,正當我打算裝出幾聲笑來,把所有這一切當作一場玩笑了事,或者,推諉說我頭疼得厲害,將她打發走的時候,她卻從板壁後大聲喚道:「您來吧……」我又身不由主地順從了她,走到板壁後面,發現她已經上床:她躺在那裡。被子一直拉到下頦上,用兩隻變得完全墨黑的眼睛古怪地望着我,咬緊着正在上下顫抖的牙齒。張皇和情慾使我失去了理智,我一把將被子從她手裡掀掉,露出了她那只穿有一件破舊的短汗衫的身子。
而她呢,只來得及舉起赤裸的手臂,拿過掛在床頭的梨形木塞,把燈火壓熄……事後,我摸黑站在打開的窗房,貪婪地抽着煙,聽著滂沱的大雨如何在漆黑的夜空中瓢潑似地傾瀉到死寂的城裡,心裡想,世上萬事真是不可思議——我無論如何也不明白這個和我萍水相逢的女郎是個什麼樣的人,為什麼只要
3個盧布就肯出售她的童貞!是的,童貞!她在喚我了,
「關上窗,雨聲太吵了,上我這兒來。」
我摸黑走回到板壁後邊,坐到床上,模到了她的手,一面吻着,一面訥訥地說,
「請您原諒,請您原諒我……」。
她恬靜地問:「您原先一定以為我真的是個妓女,而且還是個非常之蠢的或者是有精神病的妓女吧?」
我急忙回答:「不,不,我並沒有認為您是有精神病的,我只是想,您是初出茅廬的。雖說您已經知道,那種地方的一些姑娘好作女學生打扮。」
「為什麼要作女學生打扮?」
「可以使人覺得她們天真無邪,更富魅力。」
“不,我不知道這種事。我只不過是沒有其他的衣服罷了。我是今年春上才從中學畢業的。那時我父親突然暴病而死——我媽媽早就過世了,——我只得從諾沃契爾卡斯克來這裡投親,請他薦我個職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