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謝您,」他終於這麼說。「這……當然再好也沒有了。」他簡直把遠在
100年以前的童年時代所接受的教誨——怎樣保持彬彬有利的風度,怎樣恭敬地答話——全都忘記了。「這可太好了……可是我怎能讓您自己……我實在過意不去。
」
「您放心好了,」該加帶著令人寬慰的笑容說。「要是需要待兩三天的話,那我們也可以想想辦法。您不是對離開這個城市感到惋惜嗎?」
「是的,當然惋惜……對了!要是這樣的話,那麼證明上的出院日期就不能寫明天,而得寫後天!否則,監督處就會把我提去審問,為什麼當天沒離開那裡?還會再把我關進班房。」
「好吧,好吧,我們就一起作弊得了。這就是說,我今天去通知米塔,明天讓您出院,而證明上寫後天的日期,是這樣嗎?您這個人,事兒可真複雜。」
但是,她的眼睛並沒因這複雜性而露出憂鬱的表情,相反,它們洋溢着微笑。
「並不是我事兒複雜,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是制度複雜!就連給我的證明也得跟大家不一樣:別人只要一張,我卻得要兩張。」
「為什麼?」
「一張要交給監督處,以證明我出發的日期,另一張給我帶走。」
(對監督處也許他能搪塞過去,可以一口咬定證明只有一張,而他不需要留一張備用嗎?難道說以前他為了一紙證明所吃的苦頭也都白吃了不成?……)
「還得有第三張吧——火車站好用。」她在一張紙上寫了幾個字。「這就是我的住址。要不要告訴您怎麼走?」
「我,能找到,熊拉·科爾尼利耶夫娜!」
(且慢,她是經過了深思熟慮嗎?……她是當真邀請他去嗎?……)
「還有……’他把幾張長方形的現成處方附在寫有地址的那張紙一起。“這就是柳德米拉·阿法納西耶夫娜所說的那種藥,給您幾張同樣的藥方,這樣可使劑量分散一些。」
那種藥的藥方。那種藥!
她的口氣就像提到一件無足輕重的事情。彷彿那只是地址的一個小小的附件而已。她給他治了兩個月的病,居然一次也沒有提起過這事,可真有理智!
大概這就是所謂分寸。
她已經站了起來。她已經向門口邁步了。
工作在等她。廖瓦在等她……
忽然,在成扇形輻射開來的投向全室的反光裡,奧列格此時彷彿是第一次見到她,見到這個白皙、輕盈、苗條的女子——如此友善、貼心,同時又是必不可缺的摯友!彷彿這時才第一次見到她!
他心情變得喜悅,想與她坦誠相見。他問道:
「薇拉·科爾尼利耶夫娜!您為什麼那麼長的時間不願意理我?」
她從光圈中望着,臉上的微笑似乎帶有聰明的意味:
「難道您沒有一點兒不對的地方?」
「沒有。」
「一點兒也沒有?」
「一點兒也沒有!」
「您好好想想。」
「我想不起來。您哪怕提醒我一下!」
「我得走了……」
鑰匙在她手中。她得把門鎖上,於是不得不走了。
而跟她在一起是那麼好!哪怕就那樣站上一天一夜都行。
她沿著走廊走去,奧列格則站在那裡望着她那嬌小的身影漸漸遠離。
他隨即又出去散步。滿園春色,令人流連忘返。他漫無目的地走了兩個小時,他吸着新鮮空氣和溫馨。他已經捨不得離開這一曾囚禁他的小花園。
想到自己不能眼看這些日本槐樹開花,不能眼看這橡樹遲些時候出芽長葉,不免感到惋惜。
今天他好像連噁心的感覺也沒有了,也沒覺得渾身虛弱。這時他倒十分願意拿起鐵鍬翻翻土。他渴望着什麼,但究竟渴望什麼,他自己也說不上來。他發現大拇指在食指上空捻,下意識地想要支菸抽。
不,哪怕做夢想抽菸也不行,戒了就是戒了!
走夠了他便去找米塔。米塔真不錯,她已把奧列格的那只背包領來了藏在浴室裡,浴室的鑰匙將交給晚上來接班的一個年紀大的女工友。下班前他必須到門診部去領取所有的證明。
他出院這件事正逐漸變成不可更改的事實了。
他沿著樓梯走上去,這雖不是最後一次上樓梯,至少也是最後幾次之中的一次了。
到了樓上他遇見卓婭。
「暗,一切都好嗎,奧列格?」卓婭挺自然地問。
她的態度大方得出奇,語氣是那麼自然,一點也不勉強。彷彿他們之間從來沒有發生過什麼事情:既沒有使用親眼的稱呼,也沒有唱着《流浪者》中的插曲跳舞,也沒有氧氣筒旁的那一幕。
也許她做得對。難道應該時刻提醒過去的事?唸唸不忘?吸着個嘴賭氣?
從某一天卓婭值夜班的晚上開始,奧列格就不去糾纏她了,而是上床睡覺。從某一天晚上開始,卓婭也以若無其事的姿態拿着注射器走到他床前,他就倒過身去讓她打針。從那時起,他們之間逐漸形成的關係有如曾經被提在兩人當中的那只脹鼓鼓的氧氣袋,突然悄悄癟下來。隨後完全消了。
只剩下友好的問候:
「暗,一切都好嗎,奧列格?」
他以兩隻長胳膊撐住身子靠在桌子上,讓一組蓬亂的黑髮耷拉在額前:
「白血球兩千八。從昨天起已不再照愛克斯光了。明天我便可出院。」
「明天就要出院?」她那金色的睫毛眨動了一下。「那就祝您一路平安!祝賀您!」
「莫非我有什麼可祝賀的?……」
「您真不知足!」卓啞搖了搖頭。「您不妨好好回想一下您頭一天到這裡時,在平台上,是什麼狀態!當時您大概以為自己頂多再活一個星期吧?」
這也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