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剛回到醫院裡,科斯托格洛托夫就斷定,這是個有實幹精神的男子漢。由於無所事事,在巡診時奧列格便細心觀察他。顯然,這項小帽子扣在頭上時他是從來不照鏡子的;這雙手臂長得出奇,有時握成拳頭插進前面不開襟的白大褂口袋;這嘴角的收縮,似乎想吹口哨;儘管他看上去力氣很大而又十分威嚴,但在跟病人談話時卻很風趣——這一徹使科斯托格洛托夫對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很想跟他談談,向他提幾個問題,而這些問題又是此地的女醫生當中誰也不能或不想回答的。
但是這些問題沒有機會向他提出,因為巡診的時候,列夫·列昂尼多維奇除了自己的手術病人誰也不理,經過照光病人的床位時只當那裡空着;在樓梯上和走廊裡任何人跟他打招呼,他都只是微微點個頭,但臉上始終擺脫不了心事重重的表情,而且他總是來去匆匆。
有一次,在談起一個幹了什麼事而先是抵賴、後來承認的病人時,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呵呵笑道:「到底改
7宗!」這就更觸動了奧列格。因為這個詞兒的這層意思並不是每個人都明白,也不是任何人都會用的。
近來,科斯托格洛托夫在醫院裡徘徊比過去少了,同外科主任相遇的機會就更少。但是有一回他親眼看見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打開手術室隔壁一間小屋鎖着的門走了進去,這意味着那裡肯定沒有別人。於是,科斯托格洛托夫敲了敲塗了色的玻璃門,把它打開。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剛剛來得及在屋子中間推——一張桌子跟前的凳子上坐下,但已經在寫着什麼。他側身而坐的姿勢意味着他不打算在這裡待得太久。
「是您?」他抬起頭來,好像並不感到奇怪,其實腦子裡還在考慮下面再寫什麼。
大家任何時候都沒有空!性命攸關的問題需要在一分鐘內做出決定。
「對不起,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科斯托格洛托夫傾盡自己所能,努力做到彬彬有禮,這種表情是他所獨有的。「我知道您很忙。可是除了您,我實在沒人可以請教……只占用您兩分鐘的時間,可以嗎?」
外科醫生點了點頭。他還在考慮自己的事,這很明顯。
「由於……對我正在採取激素療法,肌肉注射合成雌酚,劑量為……」科斯托格洛托夫採用他引以為榮的做法:用醫生的語言、學醫生的一絲不苟同醫生談話,以此喚起對方對他的開誠佈公。「我想瞭解的是:激素的作用是否有積聚性?」
接下來的時間已不由他掌握了,他默默地站在那裡,俯視坐著的外科醫生,由於自己身材細長而顯得有點佝僂。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皺緊了額頭,漸漸把注意力轉過來。
「不,不會的,看來不應當有,」他回答說,但口氣並不乾脆。
「可我,不知怎麼的,覺得有積聚性,」科斯托格洛托夫繼續往下問,彷彿他希望有積聚性,再不然就是對列夫·列昂尼多維奇不怎麼相信。
「不,不會的,不應當有,」外科醫生還是那麼回答,沒有把話說絶,也許因為這不屬於他的領域,也許因為他還沒來得及使思想從別的事情上轉過來。
「我迫切需要瞭解,」科斯托格洛托夫的眼神和口氣似乎帶有威脅的味道,「經過這種療程,我是否會完全喪失……咯……這麼說吧,涉及女人問題的那種機能?……還是僅僅在一定時期內如此?打過去的這些激素會不會離開我的身體?還是永遠留在我體內…或者,過了一段時間,也許可以採用注射同性激素的方法去消除……」
「不,我不主張這樣做。不可以。」列夫·列昂尼多維奇望着這個頭發黑而蓬亂的病人,但首先看到的是他那道引人注目的傷疤。他想像這道砍痕剛出現時的樣子,想像如果這是剛剛送到外科的一例外傷該怎麼辦。
「可您問這幹什麼?我不理解。」
「您怎麼不理解呢?」倒是科斯托格洛托夫不理解這裡有什麼不可理解的。也許,這位忠於醫生職守、有實幹精神的人,只能勸病人從命?‘它不理解嗎?”
這已經超過兩分鐘的時限,也超出醫生同病人之間的關係了,但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卻帶著立刻為科斯托格洛托夫所注意到的那種謙虛態度,突然壓低了聲音,不打官腔,像對老朋友似地說:
「聽我說,難道生活的花朵全在娘兒們身上?……要知道,這種事總會使人極其膩煩……而且只會妨礙正經事兒。」
他說得十分誠摯,樣子甚至很疲倦。他想起自己在生活中最緊要的時刻缺乏衝勁兒,說不定正是因為精力被這種事耗費了。
然而,科斯托格洛托夫不能理解他的話!奧列格現在無法想像那種感覺還會是膩煩的!他的頭機械地向左右兩邊搖晃,眼睛也視而不見:
「可我這一輩子再也沒有更正經的事兒了。」
沒有,腫瘤醫院的規章制度裡並沒有訂人這樣的談話!——病人不得向醫生(何況還是其他科的醫生)質疑有關人生意義的問題!那位足登高跟鞋、走起路來全身扭動的嬌小的外科女醫生,向門內探了探頭,問也不問就走了進去。她沒有停下便徑直走到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跟前,把一張化驗單放在他面前的桌上,自己則倚着桌子(奧列格從遠處覺得她似乎緊貼著列夫·列昂尼多維奇),並且,什麼也不稱呼他就說:
「請聽我說,奧夫季延科的白血球是
1 。」
她的鬆散的頭髮彷彿散髮出淡淡的棕紅色煙震在列夫·列昂尼多維奇的面孔前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