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現在要忘記那段歷史卻不可能。也無法抹掉它。
不,她可不會以輕率的態度去對待生活。一個人愈是脆弱,就愈需要有幾十次、甚至幾百次偶然的機會才能接近一個跟自己類似的人。每一次新的巧合,只會多少提高一點點接近的程度。然而,只要有一點兒合不到一起,就會馬上前功盡棄。
這種合不到一起的現象又總是那麼很早地出現,那麼明顯地暴露出來。簡直沒有人可以商量:該怎麼辦?日子該怎麼過?
世上有多少人,就有多少生活道路。
很多熱心人勸她領一個孩子。這件事她同各種各樣的女人認真地商量過很久,她已經被說服了,自己心裡已經熱乎起來,到兒童收容所也去過幾回。
不過最後她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她不可能出於無計可施一經決定馬上去愛一個孩子。危險還在於,以後她可能不再愛那個孩子。更為危險的是:他長大後也許會跟她格格不入。
要是能有一個真正的、自己親生的女兒就好了!(一定得是女兒,因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去培養,對男孩就無法那樣去培養。)
然而,她也不能同一個陌生人去重走這泥濘的路。
她連燈也沒有打開,在圈椅裡一直坐到深夜,從傍晚開始急於要做的事情一件也沒有做成。收音機刻度盤的這點光對她來說已足夠亮了,凝視着這柔和的綠光和黑色的刻度,她陶醉于沉思默想之中。
她聽了好多張唱片,其中最令人心情壓抑的幾張聽了也不覺得難過。她還聽了幾首進行曲。聽進行曲的時候,她彷彿覺得在她前面的晦暗中舉行凱旋式似的。而她高高坐在古老莊嚴的高靠背椅裡,把兩條修長的細腿蜷在身下的一邊,有如一個勝利者。
她穿過了
14片荒漠,總算走到了。她度過了
14個瘋狂的年頭,結果證明自己是對的!
正是在今天,她多年的忠貞獲得了新的、完美的涵義。
她几乎是保持了忠貞。可以認為那是忠貞不渝。在主要的方面保持了忠貞。
然而,正是在今天,她覺得那個死者是個孩子,而不是現在的同齡人,不是一個男人——沒有那種能使女人感受到安全的男子漢的魁偉體魄。他既沒有看到戰爭的全貌,也沒有看到它的結局,更沒有看到戰後多年的艱苦歲月,他始終是一個有一對晴空般眼睛的青年。
她躺到了床上,但並沒立刻入睡,也不擔心今夜會睡眠不足。睡着了以後還常常醒來,做了不少夢,一夜做這麼多夢似乎是太多了。有些夢毫無意思,可也有一些夢她竭力想留在腦海裡,直到天明。
早晨她醒來,臉上泛起了笑容。
在公共汽車裡她被推來擠去,甚至腳上被踩,但她毫無怨恨地忍受着這一切。
穿上了白長衫走去開
5分鐘的碰頭會時,她從老遠就高興地看到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從樓下的走廊裡迎面走來。列夫·列昂尼多維奇虎背熊腰,像大猩猩那麼可愛而又可笑,他從莫斯科回來以後薇加還是頭一次見到他。他的兩條胳膊實在是又長又重,垂着的時候几乎把兩個肩頭也拖着往下沉,這看起來彷彿是身材的缺陷,事實上倒是優點。他的腦袋很大,成梯次配置,向後鼓出個圓頂泊色的船形小帽像平時一樣很隨便地、可有可無地扣在頭上,從後面翹起幾隻角,中空的帽頂也已被壓癟。
他的胸部罩着前面不開襟的白大褂,有如塗著白雪樣偽裝漆的坦克的前部。像平時一樣,他一路走,一路眯縫着眼睛,表情嚴肅可畏,但薇加知道,他臉上的線條只須稍加調整,就會變成一列笑容。
當薇加和列夫·列昂尼多維奇面對面在樓梯口相遇時,他臉上的線條果然移動了。
「你回來了我可真高興啊!這裡簡直就缺你了!」薇加首先向他說。
他笑得更明朗了,並用垂着的一隻手從下面輓住她的臂肘,使她轉向樓梯。
「什麼事情使你這樣愉快?告訴我,讓我也高興高興。」
「沒什麼,什麼事情也沒有。你呢,這一趟跑得好嗎?」
列夫·列昂尼多維奇嘆了口氣:
「好倒是好,可也有掃興的地方。莫斯科讓人不安。」
「那你以後可要詳細談談。」
「我給你帶來了唱片。
3張。」
「是嗎?都是什麼?」
「你是知道的,那些個聖一桑什麼的我搞不清楚……反正莫斯科百貨大樓裡現在有慢轉唱片櫃檯,我把你開的單子交給了他們,一位女營業員就包了
3張給我。明天我給你帶來。聽我說,熊魯霞,今天咱們得去參加一次審判會。」
「參加什麼審判會?」
「你什麼都不知道嗎?要審判第三醫院的一個外科大夫。」
「提法院正式審判嗎?」
「暫時還是同志式的批判。不過,調查已經進行了
8個月了。」
「為了什麼事情?」
護士卓妞剛值完夜班沿著樓梯下來,她那黃色的睫毛很明顯地閃了一下,同他倆—一打了招呼。
「一個嬰兒手術後死了……趁我剛從莫斯科回來還有那麼點衝勁,我一定要去,開上幾炮。而在家裡待上一個星期,尾巴就又夾緊了。咱們一起去,是嗎?」
但盛加既來不及回答,也來不及拿主意,因為此時該到那軟椅套着套子、會議桌上鋪着天藍色台市的房間裡去開
5分鐘的碰頭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