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工作,帕沙,是技術員。雖然我沒在技術專科學校畢過業。我還當經紀人。我干工作就是為了口袋裏裝得滿滿的。
哪兒沒有油水了,我就離開那裡。懂了嗎?」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似乎覺察到,事情不是那麼對頭,甚至有點兒偏離了方向。然而,他是那麼好、那麼爽朗的一個自己人,也是一個月以來第一次遇到的。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不忍心得罪他。
「不過,這樣好嗎?」他只是試探。
「好,很好!」馬克西姆讓他寬心。「你吃這小牛肉。一會兒咱們再把你的糖漬水果乾掉。帕沙!咱們在世上只能活一次,為什麼不過得好點呢?應當過得快活,帕沙!」
這一點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不能不同意,這是很有道理的:在世上只能活一次,為什麼不過得好點?只不過……
「你知道,馬克西姆,這是不合法的……」他婉轉地提醒對方。
「怎麼說呢,帕抄,」馬克西姆同樣坦誠地回答,一隻胳膊摟住他的肩膀。“這個問題在於從什麼角度來看。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看法。
眼睛裡容不得一粒沙,可有的地方喜歡長鷄巴!……”
恰雷說完便哈哈大笑,還直拍魯薩諾夫的膝蓋,魯薩諾夫也忍不住笑得身子發抖:
「想不到你連這樣的詩也知道…暗,馬克西姆,你還是個詩人啊!」
「那你是幹什麼的?你做什麼工作?」新朋友向他打聽。
不管他們摟着肩膀談得多麼投機,此時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還是情不自禁地端起了架子:
「總的來說,我是搞人事工作的。」
他說得比較謙虛。事實上當然還要高些。
「在什麼地方?」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說了在哪兒。
「聽我說!」馬克西姆大為高興。「有一個很好的人得安排個工作紅包兒’,你放心,按規矩辦事!」
「你說什麼呀!你這是想到哪兒去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生氣了。
「怎麼叫想到哪兒去了?」恰雷感到驚訝,他眼睛裡又開始顫動着探求生活意義的那種目光,只是由於酒喝多了而變得有點模糊。「要是人事幹部不接受『紅包兒』,那他們靠什麼過日子?靠什麼養活孩子?訪問,你有幾個孩子?」
「這報紙您看完了吧?」在他們頭頂上方響起了低沉的、令人不快的聲音。
這是貓頭鷹從角落裡走了過來,一雙浮腫的眼睛不懷善意,病號長衫的衣襟敞開着。
原來報紙被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坐在身下,有點弄皺了。
「拿去吧,請拿去吧!」恰雷應道,一邊從魯薩諾夫身下把報紙往外抽。「你抬抬屁股,帕沙!拿去吧,大叔,別的東西我不敢說,這玩意兒我們捨得給。」
舒盧賓繃著臉接過報紙就想回去,但這時科斯托格洛托夫把他留住了。就像舒盧賓默默盯着別人那樣,科斯托格洛托夫也開始對他仔細打量,此時則看得尤為真切和清楚。這個人可能是誰?為什麼他的臉是那麼不同尋常?
科斯托格洛托夫此刻以遞解過程中見面第一分鐘就可以向任何人提任何問題的那種滿不在乎的態度,從半倒懸的仰臥狀況下問道:
「大叔,您倒是幹什麼工作的?」
舒盧賓不只是把眼睛,而是把整個頭部都轉向了科斯托格洛托夫。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又盯着他。一邊盯着不放,一邊又似乎用脖子奇怪地畫了個圈,好像他覺得領口太緊,但事實上他的內衣領口很寬敞,根本不可能妨礙他。突然,他回答了問話,沒有置之不理:
「圖書館管理員。」
「是在什麼地方?」科斯托格洛托夫沒有遲疑,趕緊提出了第二個問題。
「在農業技術專科學校。」
不知為什麼——想必由於他那目光的冷酷,由於他在角落裡像鴻鳴一樣保持沉默,魯薩諾夫就是想羞辱他一下,教訓教訓他。也或許是伏特加在他身上起了作用,使他嗓門很高、態度很輕率地喊道:
「毫無疑問,不是黨員峻?」
貓頭鷹那淡褐色的眼睛轉向了魯薩諾夫。眼睛眨巴了一下,似乎以為聽錯了。又眨巴了一下。這時,他突然開口了:
「恰恰相反。」
說罷,就向房間的另一端走去。
他邁起步來似乎不太自然。大概有什麼地方使他感到擦病或刺痛。他加快了步子,病號長衫的前襟向兩邊敞開,身體有點笨拙地前傾,樣子像一隻大鳥——翅膀被剪得參差不齊,為的是使它無法振翅高飛。
第二十四章 輸血
科斯托格洛托夫坐在花園長椅下面的一塊石頭上曬太陽,兩條穿靴子的腿笨拙地盤着,膝蓋几乎碰到地。兩隻胳膊像鞭子似的垂到地上。沒戴帽子的腦袋耷拉著。他就那麼坐著曬太陽,身穿灰色的病號長衫,敞着衣襟——他一動不動、折彎腰似的樣子就像這塊灰色的石頭。
他的一頭黑髮和背部已被烤得發燙,可是他依然坐在那裡,動也不動,接受陽春
3月的溫暖——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想。他可以這樣莫名其妙地坐上很久,從陽光中補充他過去在麵包和菜湯中所得不到的東西。
從旁邊來看,甚至看不出他的肩膀還隨着呼吸一起一伏。然而,他的身子也不向哪一邊傾斜,似乎保持着平衡。
樓下的一個胖護理員,就是當初要把他從走廊裡攆走以免破壞無菌狀態的那個高大的女人,特別喜歡嗑葵花籽兒,此時在小徑上悠閒自在地嗑了幾顆,走到科斯托格洛托夫跟前,用市場上招待顧客似的熱情聲調招呼他:
「喂,他大叔!你聽見了嗎,他大叔!」
科斯托格洛托夫抬起頭來,迎着陽光臉上堆起了皺紋,他帶著扭曲了的眉頭眯縫着眼睛打量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