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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給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打了第十二針。他對這種針劑已經適應了,不再陷入指妄,但他經常感到頭痛和虛弱。最主要的是已經搞清楚了他沒有生命危險,不消說,那是一家人的一場虛驚。腫瘤已縮小了一半多,而依然留在脖子上的那一部分也變軟了,雖然礙事,但沒有多大影響,頭部已逐漸能自由活動了。
剩下的問題只是虛弱。虛弱倒是能夠忍受,就這一點來說,甚至還別有樂趣:愛躺多久就躺多久,看看《星火》畫報和《鱷魚》雜誌,喝點滋補劑,如果想吃就挑好吃的吃,跟知心人聊聊天,聽聽收音機——不過這都是回家以後的事。要不是東佐娃醫生每次都用手指生硬地在他腋下觸摸,像用棍子戳似的,那就只不過是剩下虛弱問題了。她在尋找什麼,在這裡已經住了一個月的時間,是能夠猜到她在尋找什麼的:第二個新的腫瘤。
有時她還把他叫到診室裡去,讓他躺下,然後摸腹股溝,同樣是那麼戳得人受不了。
「怎麼樣,會轉移嗎?」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不安地問。他那由於腫瘤的消退而產生的整個喜悅神情頓時蒙上了陰影。
「治療的目的正是為了不出現這種情況!」東佐娃擺了擺腦袋。「不過還得打好多針才行。」
「還要打多少針?」魯薩諾夫嚇壞了。
「這要看情況需要。」
(眼生從來不把話說死。)
打了
12針他就已經那麼虛弱了,面對他的驗血單醫生們都直搖頭,然而還得經受多少針啊?罵也沒有用,病還是那麼我行我素。腫瘤雖然縮小了,但真正高興還為時尚早。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日子過得沒精打采,大部分時間是躺在床上。好在啃骨者也老實了,不再嚷嚷和頂撞別人,現在看得出來他已經不裝腔作勢了,疾病也降伏了他。
他愈來愈經常地把頭部往下倒垂,眼睛眯縫起來,就那麼久久地躺着。而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則經常服用頭痛藥粉,用濕毛巾敷前額,閉上眼睛避光。他們就這樣並排躺着,相安無事,躺上幾個小時也不發生口角。
在這一期間,寬闊樓梯平台(那個老是離不開氧氣袋的小個子病號已從此處被送進了太平間)的上方掛起一幅標語——照例是白字寫在長長的紅布上:
病員們!不要互相談論你們的疾病
毫無疑問,用這樣的紅布,在這樣顯著的地方,懸掛慶祝十月革命節或五一節的口號會更體面些,不過對於住在這裡的病號來說,這一號召也是很重要的,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已有幾次根據它來制止病人說些使人喪氣的話。
(總的說來,從國家的角度考慮,比較正確的做法是,不要把腫瘤病人集中在一起,而應該把他們分散在普通醫院裡,這樣他們就不會互相嚇唬了,也可以不把真實情況告訴他們,這樣就更為人道些。)
病房裡人員經常變更,但從來沒有人進來時高高興興的,都是神色沮喪、疲憊不堪。只有已經扔掉了拐棍即將出院的艾哈邁占,經常咧着嘴笑,露出潔白的牙齒,但他只會自得其樂,不善於使別人開心,所以,說不定反而只會引起別人的妒忌。
今天,在那個陰鬱的新病人來到之後約兩個鐘頭,時間是灰濛蒙的下午,大家都各自躺在床上,被雨淋濕的窗玻璃透不過多光亮光,還是在午飯之前人們就想打開電燈,希望夜晚早點來臨;就在這時,忽然有一個身材不高、非常活躍的人邁着迅速、穩健的步伐,趕在護土的前面走進了病房。他甚至不是走了進來,而是急衝沖地闖了進來,彷彿他知道這裡已整好了隊列準備歡迎他,而人們等他都等累了。可是,看到大家都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他十分驚訝地停住了腳步。甚至還吹了一聲口哨。
於是他帶著狠狠責備的意味頗富興緻地說道:
「喂,弟兄們,你們怎麼都像落湯鷄似的?你們都能着腿幹什麼?」雖然他們並沒準備歡迎他,可他還是以半軍人的手勢向大家致意,彷彿是來上了一個敬禮,介紹說:「我是恰雷,馬克西姆彼得羅維奇!諸多關照!稍息!」
他臉上沒有癌症病患者的倦容,而是洋溢着樂觀、自信的微笑,於是有幾個人對他也報以微笑,其中包括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一個月來,魯薩諾夫都是跟愁眉苦臉的呻吟者在一起,這會兒似乎才算來了個像樣的人!
「就這樣吧,」他誰也沒問,憑着一雙敏鋭的眼睛看準了自己的床位,馬上邁着有力的步伐走過去。這是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旁邊的一張床,先前屬於穆爾薩利莫夫。新來的這位病人走進靠近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床邊的通道。他坐到床上,晃了晃身于,床軋軋作響。
他下了個斷語:「
30%可以折舊了。院長用不着逮老鼠。」
他開始安放自己所帶的東西,不過也沒什麼要安放的,兩隻手裡什麼也沒有,一隻口袋裏是剃刀,另一隻口袋裏是一包方整的東西,但那不是香煙,而是一副紙牌,几乎還是新的。他把紙牌掏了出來,手指在上面彈了彈,一雙機靈的眼睛望着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問道:
「您玩嗎?」
“有時也玩玩,’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坦率地承認。
「樸烈費蘭斯?」
「很少玩。多半是玩『傻瓜』。」
「這算不上玩牌,」恰雷嚴肅地說。「那麼什托斯呢?文特呢?撲克呢」
「都不在行!」魯薩諾夫窘迫似地把手一揮。「當初沒時間學。」
「在這兒就能教會您,還用到哪兒去學?」恰雷興緻勃勃地說。「常言道:你不會就教會你,不願學就逼你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