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上去十分滑稽——已經為出去散步穿好了女式病號長衫,腰裡束着帶五角星的皮帶。
但是,她還是要他把瓶子交出來,態度是多麼堅決!把小瓶交出去也算不了什麼,他並不是捨不得,家裡他還有比這多十倍的烏頭呢。他感到遺憾的是另一件事情:這個有一雙亮晶晶的咖啡色眼睛的可愛的女人,臉上是那麼容光煥發,跟她談話是那麼愉快,然而要吻吻她是永遠也不可能的。等到他回到自己那偏僻的流放地,就甚至無法相信自己曾經同這樣一個容光煥發的女人並肩坐在一起過,而且,她還想盡一切辦法想拯救他科斯托格洛托夫的生命!
其實,拯救他的生命,正是她力不能及的事情。
「交給您,我也不放心,」他開玩笑說。「說不定會被您家裡的什麼人誤喝了。」
(誰!她家裡誰可能誤喝?!她是獨居的。此刻說這樣的話倒真的不合時宜,有點失體統了。)
「好吧,那就來上一個不分勝負。乾脆把它倒掉好了。」
他笑了起來。使他遺憾的是,自己能為她做的事情竟如此之少。
「得了。我到外面去把它倒掉。」
不管怎麼說,她沒有必要涂口紅。
「不,現在我可不相信您了。我得親眼看到您這樣做。」
「不過我有個好主意!何必倒掉呢?不如我把它送給一個你們反正救不了的人。說不定對他能起作用,您說呢?」
「這能給誰呢?」
科斯托格洛托夫向瓦季姆峽齊爾科的床位那裡一擺頭,把聲音壓得更低:
「他得的不就是黑素細胞瘤嗎?」
「現在我更覺得非倒掉不可了。否則您必定會給我闖出禍來,把什麼人毒死!再說,您怎麼會忍心把毒藥交給一個重病人?要是他服毒自殺呢?難道您不會受到良心的譴責?」
她總是迴避稱呼他的名字。在這次長談的全過程中她沒有一次稱呼過他的姓或名。
「這樣的人是決不會自殺的。他是個堅強的小伙子。」
「不行,說不行就是不行!我們走吧,去把它倒掉!」
「我今天的情緒實在是太好啦。得了,咱們走吧。」
於是他們從床位之間的通道走過去,然後下樓。
「可您不會覺得冷嗎?」
「不會,我裏邊襯着毛衣。」
「瞧,她說“裏邊襯着毛衣」。她為什麼要這樣說呢?現在真想看一眼,到底是什麼樣的毛衣,什麼顏色。然而,這也是他永遠看不到的。
他們走到台階上。天已放晴,春意盎然,外地來的人很難相信今天才
2月
7日。陽光燦爛。枝杈高聳的白楊和組成樹籬的灌木都還是光禿禿的,但背陰處的積雪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幾小簇了。
樹木間倒伏着隔年的蕪草,有棕紅色的,有灰白色的。小徑、五條、方石、瀝青路面還是濕潤的,沒有曬乾。小花園裡像平時一樣活躍,人來人往:有的對面而來,有的從身旁繞過,有的成對角方向交叉。其中有醫生、護士、護理員、勤雜工、住院病人的家屬。
在兩個地方甚至有人坐到了長椅上。各科的樓房這裡那裡有的窗子已被打開了。
如果就在台階前把藥酒倒掉,那也太不像話。
「到那邊去吧!」他指了指癌症樓與耳鼻喉症住院樓之間的一條通道。這是他散步的地點之一。
他們並排走在石板小徑上。漢加爾特那頂按航空帽式樣製作的醫生小帽正好齊科斯托格洛托夫的肩頭。
他瞥了漢加爾特一眼。她走路時神態嚴肅,彷彿在做一件重要的事情。他覺得有點可笑。
「請問,您上中學的時候,叫您什麼名字?」他突然問道。
她很快地看了他一眼。
「您這是什麼意思?」
「當然,沒任何意思,只不過問問罷了。」
她默默地往前走了幾步,石板路上響起微弱的基蠢聲。還是在頭一回,當他躺在地板上等死而漢加爾特走近他的時候,他就發現她有一對羚羊般的細腿肚子。
「薇加,」她說。
(其實,這也不是真話。不完全是真話。在中學裡這樣稱呼她的只有一個人。就是那個有才能而未能從戰爭中歸來的普通一兵。
由於一時的衝動,她不知為什麼竟把這個名字告訴了第三者。)
他們從陰暗處走上兩棟樓房之間的通道——這裡既有陽光的直接照射,又有一股微風。
「薇加?取星座的名字?但滾加這顆星亮得耀眼。」
他們停住了腳步。
「我可並不耀眼,’她點了點頭說道。“我只不過是薇拉·漢加爾特。僅此而已。」
這一回不是她在科斯托格洛托夫面前茫然不知所措,而是科斯托格洛托夫頭一次在她面前不知所措。
「我是想說……」他為自己辯護。
「全都明明白白。倒吧!」她發出了命令。
她沒讓自己露出一絲微笑。
科斯托格洛托夫把擰得很緊的瓶塞旋鬆後小心翼翼地拔去,然後彎下了身子(他穿著下襬搭拉在靴筒上方的裙式長衫做這種動作,樣子很可笑),從鋪路時留下的一小堆石頭上掀開了一塊。
「請您看看!否則您會說我把藥酒倒在自己口袋裏了!」他蹲在她腳旁聲稱。
他還是在頭一次看見她的時候,就注意到她的腿,注意到她那羚羊式的腿肚子了。
他把深褐色的渾濁藥酒倒在陰濕小坑裡黑糊糊的泥土上。這種東西也許能要準的命,也許能使某人恢復健康。
「可以蓋上了吧?」他問。
她俯視着他,臉上露出了笑容。
在倒藥酒、蓋上石頭的這一過程中,有一種孩童式的動作。但這孩童式的動作,又像是在發誓似的,彷彿是發誓保守秘密。
「您倒是誇獎我一下呀,」他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