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他已開始尋找魯薩諾夫,那也並不是一下子就能找到通這裡來的線索。到這裡來,火車要跑
3天
3夜,穿過
8個州。就算他坐火車來到了本市,他也總是先找到魯薩諾夫家裡去,而不是到醫院裡來。對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來說,在醫院裡恰恰最安全。
安全!……真可笑……帶著這個腫瘤,竟然覺得安全……
是啊,既然會出現這樣一個不穩定的時代,那還不如死了。如果成天擔心那些人一個個回來,還不如死了為好。把他們放回來——這是多麼荒唐!何必呢?他們在那裡已經習慣了,他們在那裡已經變老實了,何必把他們放回這裡,攪得人們不得安寧呢?……
看來,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總算是度過了思想上的痛苦,打算重新入睡了。應當想辦法睡着。
但他需要上趟廁所——這是在醫院裡最令人不快的一件事。
他小心翼翼地翻身,小心翼翼地動彈(腫瘤像一個鐵拳壓在他脖子上),從翻開的被窩裡爬起身來,穿上睡衣和拖鞋,戴上眼鏡,輕輕地蹲着地面走出去。
嚴肅而黝黑的瑪麗亞坐在桌旁值班,聽到抄沙聲便警覺地回過頭來。
樓梯盡頭一張床上有個新病號——手臂和腿都很長的一個希臘人——在那裡不停地折騰和哼哼。他只能坐著,不能躺下,彷彿被窩裡容納不下他似的,他那一雙驚恐的失眠的眼睛目送着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
在中間的樓梯平台上,一個面孔蠟黃、頭髮倒還梳得整齊的小個子,靠在墊高了的枕頭上吸防雨布料的氧氣袋。他的床頭柜上放著柑子、餅乾、果汁糕,還有一瓶酸奶,但這一切對他來說全都無所謂了,因為連普通的不用花錢的乾淨空氣都不能按需要進入他的肺臟。
樓下走廊裡還有幾張躺着病人的床。有些病人睡着了。一個東方人模樣的老婦人痛苦地仰面躺着,濃密的長髮蓬亂地披散在枕頭上。
隨後,魯薩諾夫走過一間斗室的門口,那裡,凡是要灌腸的病人,不管他是誰,一律放在同一張不怎麼幹淨的較短的小沙發上處理。
終於,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屏住呼吸走進了廁所。在這個沒有隔板、甚至連馬桶也沒有的廁所裡,他尤其感到自己沒有遮蔽和尊嚴掃地。一天當中,女護理員把這裡打掃好多次,但總也來不及收拾乾淨,還會出現嘔吐、血污和大小便的痕跡。要知道,使用這個廁所的有對衛生設備尚不習慣的野蠻人,有已經到了不中用邊緣的病號。
應該去找一下院長,爭取允許他使用醫生的廁所。
不過,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似乎對實現這一具體的設想並未下定決心。
他又從灌腸室門口走過,又從頭髮蓬亂的哈薩克老姐床旁走過,又從睡在走廊裡的病人身旁走過。
他又從那個吸氧氣袋的垂危病人旁邊經過。
而到了樓上,那個希臘人以其可怕的嘶啞的耳語聲問:
「喂,老兄!這裡——所有的病人都能治好嗎?是不是也有死在這裡的?」
魯薩諾夫十分驚訝地看了他一眼,在這一動作的同時,他尖鋭地感覺到自己的腦袋已不能獨自轉動,非得像葉夫列姆那樣跟整個身子一起轉動才行。粘在脖子上的那個可怕的東西向上頂着他的下頜,向上壓迫着他的鎖骨。
他急忙回到自己的床上去。
他還會考慮什麼?!他還會怕誰…還會把希望寄託在誰的身上?…
他的命運就在這裡——在下頜與鎖骨之間決定了。
他將在這裡受到審判。
在這種審判面前,過去的靠山和功績,都為他辯護不了。
第十五章 每人都有自己難念的經
「你多大年齡?」
「
26歲。」
「喔,有那麼大了•」
「你呢?」
「我
16歲……你想想,
16歲就得去掉一條腿怎麼行?」
「他們想給你截到什麼位置?」
「截到膝蓋——這可以肯定,沒有載得再少的,我在這裡看到的都是這樣。往往截去的還要多。就這樣…剩下那殘肢晃晃蕩蕩……」
「你安上一條假腿好了。你打算幹什麼事情呢?」
「我真想上大學。」
「上什麼系呢?」
「語文系或歷史系都行。」
「考試你能通得過嗎?」
「我想是能通得過的。我從來不怯場。一向很鎮靜。」
「那很好。安上了假腿對你會有什麼妨礙呢?你可以一邊學習,一邊工作。也許你會更坐得住。在學術上你會做出更大的成績來。
」
「那麼,一般生活呢?」
「除了學術,你指哪方面的一般生活?」
「喀比方說……」
「結婚,是不是?」
「哪怕是指這一方面……」
「會找到的!每一棵樹上都會飛來鳥兒……你現在選擇什麼呢?」
「你指什麼?」
「是要腿還是要命?」
「這要靠運氣。說不定一切都會過去!」
「不,焦姆卡,靠運氣是搭不成橋的。靠運氣也許只會落得空歡喜。凡是有頭腦的人,對事情能否成功不是靠僥倖。對你說過腫瘤的名目嗎」”
「好像是叫做『艾斯阿』。」
「『艾斯阿』?那是肉瘤,得開刀。」
「怎麼,你能肯定?」
「是的,我敢肯定。要是現在對我說,要截去一條腿,那我必定會同意截去。儘管我的生命的全部意義只在於運動——步行或者騎馬,汽車在那邊倒是不能開。」
「怎麼?他們不打算給你開刀?」
「是的,不打算開刀。」
「是你耽誤了時機?」
「這怎麼跟你說呢…講不是耽誤了時機。不過,這也是部分原因。在野外我忙得團團轉。
3個月以前我就應該到這裡來,可是我不想把工作扔下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