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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對一份表格上一個問題的回答就是一條綫,這條綫永遠從那人身上通到當地的人事檔案中心。從每一個人身上都要如此拉出幾百條綫,合在一起就有千百萬條。如果讓這些綫都能為世人所見,那麼整個天空就會被蛛網遮蔽;如果這些綫變得像富有彈性的皮筋那樣,公共汽車、電車和路人便都將無法行動,報紙的殘片或秋天的落葉也不會被風吹得沿街飄飛。它們是看不見旅不着的,但人們時刻感覺到它們的存在。
問題在於,所謂水晶般純潔的檔案,如同絶對真理,如同十全十美的理想,几乎是達不到的。如果仔細分析的話,對每一個活人,檔案裡總能寫點什麼反面的或可疑的意見,因為每個人都會做過什麼錯事或隱瞞了什麼。
由於經常感到這些看不見的綫的存在,人們對牽動這些綫的人,對管理極其複雜的人事檔案的人,自然會產生敬意。這些人便有了權威。
不妨再打一個音樂方面的比喻,魯薩諾夫憑着他的特殊地位彷彿擁有一架木琴的全副鍵板,他可以按照自己的願望和選擇,在他認為有必要的時候敲擊鍵板上的任何一隻鍵。雖然所有的鍵都是木頭做的,但發出的聲音卻各不相同。
有些鍵板,在操作的時候,特別講究謹慎、細膩的方法。例如,倘若要暗示某一位同志,本人已對他有所不滿,或者直接向他發出警告,讓他有所收斂,魯薩諾夫就善於採用各種特殊的方式打招呼。當那人向他打招呼的時候(不用說,是對方先打招呼),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可以嚴肅地還禮,但勿須微笑;也可以把眉頭一皺(這是他在辦公室裡對著鏡子練出來的),稍稍遲疑一下,彷彿是在考慮,應不應該同這個人打招呼,值不值得,而只是在這之後才給予相應的還禮(這裡也有文章:是把頭全轉過去,還是半轉過去,或是根本不轉)。這一短暫的停頓永遠能收到很大的效果。
受到這種稍微遲疑或態度有點冷淡的答禮的工作人員,腦子裡就會開始認真檢查自己可能犯了什麼錯誤。可見,這一短暫的停頓在工作人員心中播下了疑惑的種子,這也許是輓救了他,阻止他失足,因為他已經處在危險的邊緣,而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得悉這種情況似乎為時已晚。
比較厲害的方法是,在遇見某人時(或者打電話給他,甚或特地把他叫來)對他說:「請您明天上午
10點鐘到我那兒去一趟。」「現在可不可以?」對方必定會這樣問,因為他想儘快弄清楚,為了什麼事情找他,儘快結束他們的談話。「不,現在不行,」魯薩諾夫會溫和地說,但語氣又很嚴肅。他不說他有別的事情或要去開會,不,他決不明確說明原因,以便讓對方寬心(妙就妙在這裡),他會把「現在不行」這句話說得如此意味深長,讓它能包含許多重要意思,而且不是所有的含義都是吉兆,「談什麼問題呢?」對方會這樣問,也許他是鬥了鬥膽子,至少說是沒有經驗。
「明天您就會知道,」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用悅耳的聲調繞過這個不知趣的問題,避而不答。可是,到明天
10點鐘以前還有多少時間啊!還有多少事情要做!那個工作人員還得做完一天的工作,下班回家,跟家裡的人交談,說不定還要去看電影或到學校開家長會,然後是睡覺(有的能睡着,而有的睡不着),再往後便是第二天早晨,這時,早飯吃不下,因為這個問題老是有如針扎、鼠啃似地刺激着他:「他找我去談什麼事呢?」在這好多個小時之內,那個工作人員會在好多事情上感到後悔,會在好多事情上開始擔心,暗自發誓再也不在會上跟領導過不去。而等到他按時去到那裡,也許什麼事情也沒有,只不過是要核對一下出生的年月或文憑號碼。
如同木琴的鍵板,不同的奏法可以按木鍵的音階使聲音逐漸升高,直到發出最尖、最刺耳的聲音:「謝爾蓋·謝爾蓋伊奇(這是全企業的經理,當地的『當家人』),請您在幾號以前把這份表格填一下。」這時便會有一份表格遞給那位工作人員,這可不是一般的表格,而是存放在魯薩諾夫柜子裡的一切表格中最詳細。最令人不快的一種,例如,接觸秘密檔案之前所要填寫的那種。也許,根本不需要這位工作人員去接觸機密,謝爾蓋·謝爾蓋伊奇也根本不知道有這麼回事,可是大家對謝爾蓋·謝爾蓋伊奇都怕得要死,誰還會去問?那位工作人員接過表格,還得故意打起精神來,其實,如果他對檔案中心隱瞞了什麼,心裡早就七上八下了。
因為在這份表格上什麼也沒法隱瞞。這是首屈一指的表格。這是一切表格中再好不過的表格。
正是借助于這樣的表格,魯薩諾夫才得以迫使好幾個女人同她們的根據第
58條被監禁的丈夫離婚。這些女人無論怎樣消滅痕跡,如不用自己的名義寄郵包,不從本市寄出,或者根本沒有寄過,都逃不出這表格上那極其森嚴的「問題圍柵」,要繼續撒謊是不可能的。這圍柵是只有一條出口:依照法律手續徹底脫離夫妻關係。凡屬這種情況,手續從簡:法院勿須徵求囚犯的同意便可判決離婚,甚至判決之後也勿須通知他們。
對魯薩諾夫來說,最重要的是使她們的離婚成為事實,這樣就可以避免罪犯那骯髒的手把尚可輓救的婦女從全體公民的康莊大道上拖走。至于這些表格本身,可說派不上任何用場。即使送給謝爾蓋·謝爾蓋伊奇看,也無非是當作笑料。